对袁家那个被宠坏的孩子施以小小惩戒后,曹昂便很少离开曹府了。
因为此事所引发的暗流,他也没怎么关注。
只要公孙瓒仍在北方虎视眈眈、袁术仍在南方搅动风云,袁绍就绝不敢跟曹操撕破脸皮。
今年下半年,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袁术使用袁家的政治遗产,连同幽州公孙瓒、徐州陶谦、甚至刚刚掌控长安的李榷郭汜,共同编织了一张大网,将袁绍笼罩其中。
若是再把互为依靠的曹操逼到袁术阵营,冀州将彻底成为孤岛。
到时候,就算刘表依然站在袁绍这边,远在荆州的他,对于冀州之事也鞭长莫及。
果不其然,必然已经得到消息的袁绍和曹操二人,十分默契地都选择了不闻不问。
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曹昂隐隐感觉,袁绍已经开始提防曹操这个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小弟了。
对于这一点,曹操心知肚明。
袁绍也清楚曹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所转变。
可外敌犹在。
两方势力,就在这种各怀心思却互相又有一定默契的状态下,捏着鼻子继续联手面对大敌。
......
这一日,曹昂少见的离开府邸,前往曹家的一处工坊里取回来了一箱子四四方方、大小一致的木块。
随后,他提着箱子,在曹府后花园的八角木亭中,找到了缝制衣物的丁夫人。
公孙秀娘,以及曹丕、曹彰之母卞夫人,也在一旁陪同。
“昂儿来啦。”
丁夫人率先发现了曹昂,慈爱一笑,将手中刚刚缝好的大氅递了过去:“来,试试看。”
“这可是女君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织布,然后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卞夫人在一旁解释道。
公孙秀娘走上前,将大氅披到曹昂身上,仔细地抚平褶皱处。
人靠衣裳马靠鞍。
原本就肩宽腰窄、身姿挺拔的曹昂,披上合身的大氅后,身材显得愈发修长、伟岸。
雪白色的大氅并未减弱其丝毫英武之气,反而增添了一股贵气逼人的味道。
丁夫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夸赞道:
“传说中风流倜傥的宋玉,大概也就如此了吧!”
公孙秀娘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曹昂,都没意识到一旁偷笑的卞夫人。
“秀娘呀,知道你家郎君英俊不凡,可也不必一直这么盯着吧?”
卞夫人调笑道:“想看的话,晚上回家再好好看呗。”
已婚妇女,恐怖如斯。
公孙秀娘明显招架不住,脸红如桃花般娇艳,低下头不敢看人。
“阿母,庶母,看看这个。”
曹昂把带来的箱子放到亭子中央,替自己的女人解围道。
“你呀~”
丁夫人满含笑意的看了一眼曹昂,伸手点了点后者的额头,方才把视线转移到箱子上。
却见木箱中,整齐的摆放着百余张大小一致的木块。
木块背面平整,均匀地涂抹着青色油漆;正面则刻着各式各样的花纹。
“这是何物?”
“一种博戏,我称之为麻将。”
曹昂将麻将铺到特制的案几上,开始讲述玩法。
为了这箱麻将,他甚至找人做了一张高低、长款合适的案几。
其实大汉朝有很多娱乐活动。
传统的歌舞、百戏不提,单单棋类就有六博、围棋、樗蒲、塞棋等等。
还有其他诸如斗鸡、投壶、酒令、弹棋之类的玩法。
可若论可玩性以及与后宅妇女的适配性,这些都远远比不上麻将。
至于为什么要把麻将拿出来,主要还是因为丁夫人。
丁夫人样样都好。
唯独从小养成的偏执性格,属实让曹昂很是担心。
众所周知,曹操很强势,好美色且做作,性格跳脱如游侠儿,偏偏又身居高位、威严日盛。
这种人,最需要的是包容。
偏偏丁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时常固执己见。
如此性格的两人结为夫妻,日积月累下,关系可想而知。
曹操和丁夫人都是念旧的人,二人之间也必然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这点毋庸置疑。
但并不代表没有争执。
当一个性格偏执的人,长时间无法改变、挣脱身边令其不适之事物时,心中一定会积压诸多负面情绪。
通过公孙秀娘的侧面描述,曹昂很清楚丁夫人对曹操是怀有怨愤的。
其中缘由有很多。
父母之间的事情,曹昂管不了,也不想管。
但他不希望丁夫人一直生活在愤懑中,这对身体的伤害实在太大。
丁夫人喜静不喜动,不愿意跳舞之类的活动。
心中的负面情绪,也无法通过运动排解。
麻将,就是曹昂想出来的办法。
事实上,他还是小瞧了麻将对于平日里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妇人的杀伤力。
丁夫人几女熟悉规则后,玩起来愈发兴致勃勃。
短短一个时辰,几女的牌技就已经超过了在后世并不经常玩的曹昂。
觉得跟曹昂玩没意思,几女索性又拉了一个曹操的姬妾过来,一直玩到晚宴即将开始,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
今日的晚宴,算是曹昂的送别宴。
州牧府已经传信过来,他的官职正式确定下来。
因军功迁别部司马,领蛇丘县令,统管蛇丘、刚县两地一切屯田事宜。
这也代表着曹昂为期半月的假日,即将结束。
因为曹昂明日一大早就要启程前往东平国赴任,所以今晚的宴会格外隆重。
包括曹家人以及丁夫人、曹昂生母刘夫人的族人在内的自家人,加上东武阳县的本地名士,将整个宴会大厅塞得满满当当。
曹昂抱着四岁的曹彰,不时地将摆在案几上的红豆水,盛到曹彰碗里。
红豆煮出来的水本就清甜,再加上蔗糖和蜂蜜,更是甘美,深得曹彰喜爱。
曹昂一边饮酒吃饭,一边与客人交谈,怡然自乐。
不过,场内众人却各怀心思。
比如丁夫人的从弟,就一直隐晦地夸赞其子熟读经书,希望能跟在曹昂身边做一书佐。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过曹昂并不反感。
若是角色互换,他也会这么做。
而且如此乱世,不依靠自己的亲族,还能依靠谁呢?
丁夫人从弟这种,虽有私心,总体却是好的。
可有些名士,比如出自东武阳杜氏的杜华,颇为亲近袁绍,费尽心思想帮袁家找回场子。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诗歌上。
杜华眼睛一亮。
曹操喜爱诗歌,对文学、书法、音乐都有很高的造诣,这点不是秘密。
可从来没听说,曹昂表现过类似的天赋。
“素闻曹公性情雅致,屡屡有名篇问世。”
杜华瞅准时机,突然对旁边一直倾听却并未参与其中的曹昂朗声说道:
“子脩作为曹公长子,想必定然继承了曹公的几分才气。值此良辰美景,不知子脩可有精妙诗作供我等品鉴?”
喧哗声瞬间降低,宴会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众人纷纷看向了面色平静、自顾自给曹彰盛饭的曹昂。
等曹彰埋头吃饭后,曹昂这才抬头微微一笑道:
“曹某天资愚钝,后来又一直从军,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哪里有什么诗作。”
坦坦荡荡,毫不遮掩,率真的气度令人心折。
众人也不强求,正准备继续,杜华又跳了出来:
“我等酒兴正浓,子脩若是推辞,岂不是破坏氛围?”
这次曹昂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杜华。
犹如实质的目光,压得杜华喘不过气来。
正当他后悔不迭,想要出言转圜时,曹昂轻轻叹了口气:“精妙诗作的确没有,不过一想到明日又将远行,无法时时侍奉在母亲身边,却是有几句话堵在心中,不得不发。”
脑海中闪过丁夫人亲手缝制的大氅,曹昂也不在意众人诧异的目光,用略显低沉地声音缓缓吟诵道: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等他吟诵完,场下已然鸦雀无声。
杜华更是愣在当场,呐呐不知所言。
良久后,忽然有人猛地一拍手掌,连声赞叹:“此诗虽无藻绘与雕饰,然而清新流畅,情感真挚自然,越品越令人陶醉。不知可有名?”
“既是游子所作,就叫游子吟吧。”
......
夜阑人静时,云消雨歇。
“郎君你真厉害。”
公孙秀娘脸上带着还未消散的红晕,枕在曹昂肩上,说着悄悄话:
“主母在后院听到郎君所作的‘游子吟’,一下就哭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嗯。”
曹昂此刻脑袋放空,不想思考也不想说话,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公孙秀娘不以为意,挪动身体让自己更贴近曹昂一些。
片刻后,她仰起脸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没说出口。
自己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何必奢求其他呢?
......
次日清晨,曹昂辞别泪雨连连的家人,带着一众侍从径直渡过黄河,直往东平国而去。
公孙秀娘情绪低落地返回自家府邸,却在自己经常用来梳妆的铜镜前,发现了一张信纸。
信纸上,用棱角分明的笔迹写着几行隶书小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