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乙回来,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然后他找上邱先生,发现邱先生也心不在焉。
邱先生有心事?犹豫了一下,钱小乙决定,让邱先生也向自己诉一诉。虽然钱小乙知道,这样会加深邱先生对自己的切盼,会让他感觉更重,可他的确很想关心邱先生。
因为邱先生一直在教自己做人的道理,可以说,可谓师长。
而师长如父。
于是钱小乙就过去轻声问道:“邱先生,是有什么事?”
回过神来,邱长明看到钱小乙,笑着道:“回来了啊。”
钱小乙看得出,邱先生的笑容稍微有些勉强。
他心中一动,就不禁问:“徐先生呢?”
“徐生。”邱长明想了想,就道:“在修行。”
在钱小乙眼中,徐安是一位仙家,仙家修行,很正常。
只是。
“邱先生,您是在担心什么?”
“…被你看出来了,徐生的修行,或许有些危险。”
钱小乙顿时紧张起来。
“什么危险?!”
邱长明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不好多说,他随即说道:“小乙,静静等着吧。对了,事情做得怎样?”
“召集了一些得用的人手,都是困境下出手助力,都算可靠。我已经让他们去打听一些消息,他们都是嘉业府的人,算得上熟悉嘉业府的情况,可以帮我们摸清楚一些门道。”
邱长明轻轻点头。
之前派钱小乙出去就是做这个,有些事情想要去做,就需要事先打听好消息。这凭着钱小乙一个人可不行,分身乏术,更别说钱小乙又不是嘉业府的人,想要摸清楚嘉业府的门道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这就必须要发展一些人手。
至于府衙的人手,又怎么信得过?
“都是些怎样的人?”
“一个屠户,一个木工,一个织凉席的。屠户好仗义执言,在嘉业府有些人望,因为看不得人受欺凌就怒而挥刀,被官府押解入狱,把他捞出来使了不少银子,加上借了邱先生您的名义,就愿意卖面子让我捞出。木工被友人苦求骗了财,又被友人苦求帮友人借钱还债,然后那友人跑了,催债的人把友人的债务也落到他的身上,导致债上加债,走投无路。织席之人是一名孝子,久卧病床的母亲死后,舍不得让老母的尸身被凉席一裹随便掩埋,就到处苦求,希望有钱给母亲好生置办安葬。”
邱长明轻点头,道:“都是手上有活计,自食其力的踏实人。且都有情有义,的确都是一些可靠的。”
“…邱先生,这些人现在慕着我,我要怎样才能对得起他们?”钱小乙不禁问道。
邱长明愣了下,就看着钱小乙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钱小乙就把自己的作为,如何在他们面前耐心倾听诉苦,想要清楚他们的所愿所欲所求这件事说出来。
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并不敷衍的耐心倾听,却让这些大男人都泪崩了哭出来。
这让邱长明怔了一下,接着笑看着钱小乙,叹了口气道:“虽多少有些功利想法,可你这样是给了他们尊重。”
“尊重就这么让人感动?”
“徐生尊重你,你就不感动吗?”
钱小乙一愣,接着不由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去。
邱长明继续说:“人都渴求尊重,也就是要脸。不然为何那么多人都想争一口气。只是太多底层泥泞中的人一直得不到这些,让人误以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真的不需要吗?要的很,我当初行游之初,也是有些矜持傲上,拉不下脸。后来我无意间尊重了人,发现这些人对此很是昂然,放下过高的自矜,与人平和相处,这番尊重也让这些人越发愿意与我说话,于是行游以来,我就越发喜欢与人切谈,所谓野亭闲聊,畅意不休,也让我所得甚多。”
听到这些,与自己所得的应证,钱小乙不由点头。
“小乙,你尊重别人,别人也尊重了你。你也就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重担。你不想对不起别人的尊重,可你又担心自己无能。”
“……好像,却是这样。”
“那就让自己有能起来。”
邱长明说的轻声一些,似乎不想给钱小乙太过的重担。
可钱小乙听到这话,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嘴唇蠕动两下,低了头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邱先生眼睛柔和且鼓励,然后想到,自己绝不能让邱先生失望。
也不能让那些慕着自己的人失望。
于是硬着头皮,逼迫自己。
“我会的。”
声音稍微有些干哑。
可也意味着他真的听进去,且放在心上。
邱长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估摸得到他此刻内心的重压感受。
可,无承重无以主自身。
自身不得主,就无法真正立身世间。
立身二字,弥足珍贵。
想到此,邱长明转过身,看向了静室那边。
“徐生,你明白该如何立身处道了吗?”
他心中想到。
叮铃铃铃。
静室之中,铃声在许久后又响了一会,可以看到,一张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且密密麻麻的汗流不止。
眼前是在哪里?
我是要寻什么?
对了,我是要求诚。
为何要自讨苦吃?
放下吧,放下吧,放下吧。
拿着铃的手不自觉放下,眼前出现了那张脸,怯生生,却又带着希冀。
“阿郎。”
她转身进入了黑暗中。
他静静的看着,然后脚不自觉的跟了过去,就要一起跟着进入黑暗,可是却又有一种,转身就要逃开的冲动。
有什么仿佛在自己身上要撕裂开来。
拿着铃的手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怎么也无法放下去。
诚是什么?
诚人诚己。
要如何诚人诚己。
道之行,动之反者。人诚己需应,己诚人又如何得?人心惫懒,多愿得而不出。
所以为何要诚人?为何要诚人?为何要诚人?
为何,不只诚自己?
叮铃铃。
伴随着手不自觉的颤抖,铃声又轻轻的响起。
一时间又有些恍惚,恍惚间看到她彻底没入黑暗。
然后天旋地转。
“徐生。”
“?”
“可得长生否?”
长生。
诚己之所欲,不用去诚人。
长生…
是的,长生。
“…不要死。”
他颤了一下,接着颤抖得更厉害,有些想要转过身去,却又不敢去看。
“徐生…长生。”
“阿郎…不要死。”
一前一后,似乎都在诉说着,要长生,要不要死。
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是要诚己的话,己又在哪里?
我到底在哪里?
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这只是一场梦吧,可为什么要畏惧?谁能来告诉我?
“阿郎,不要死。”
“徐生,长生。”
不对!别吵!
叮铃铃铃铃。
手到处在摆动,像是想要驱赶,可是抓着铃铛,让铃声更响。
长生长生长生长生长生。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静室之中,他到处挥舞摇铃,脸色越发苍白,鼻孔,耳窍,眼睛,嘴巴,都开始溢血。
终于,因为手无力,铃铛脱手而出,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响声后。
他无力的倒向一张桌子,视线在恍惚中恢复了一丝清明,于是在恍惚中,在眼前发黑的视线中,他隐隐看到了桌上,一个纸张铺写的大大诚字。
诚。
诚人诚己,正反两动,我在哪里?我在别人眼中。
别人诚我,我便在哪里。
昏暗的眼中突然迸发光彩。
我就在这里!
他一把撑起自己。
虚弱苍白得近乎虚幻的脸上,露出了灿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