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竺筠没有马上表态,只见她斜靠着椅背,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支着脸颊,目光平静地看着孟旭等四名郡守府重要属臣。
她这个当主公的没有说话,孟旭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不能逼她开口,只能一直保持躬身的姿势,不敢轻动。
同时他们心里也在纳闷。
主公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而且他们几家都已经表态要办苏良了,她直接顺势答应不就完事了?
虽说苏良是主公你专程派人去始安征辟的人,但他如此胡作非为,完全不把他们桂阳大族放在眼里,甚至还差点把薛家未来的继承人打得半身不遂。
如此作为,如此蔑视桂阳大族,就算他才学再高,也不能不处置吧?
不杀了苏良,如何给他们一个交待?
苏良再怎么重要,也不可能跟桂阳大族相提并论吧?
而且还是他有错在先。
更何况他入仕到现在也没展现出什么出众的才能,威望更是微乎其微,现在还给后勤造成如此之大的负担,说他是个祸害都不冤枉他,这种人弃了也就弃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难不成主公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寒门子弟,跟他们桂阳大族翻脸不成?
怎么想都不可能。
所以主公为何还不回应他们的主张?这种事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吗?
哒…哒哒……
风竺筠葱白的玉指在椅子的扶手有节奏的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在孟旭等人耳中,莫名让他们有种轻微的压迫感。
“先把事情搞清楚吧。”
好一会,就在他们腰有点发酸的时候,风竺筠终于开了口。
“圣灵力的事就不必说了,苏良率军出发之前,我就给了他临机决断之权,任何时候都可以便宜行事,只要他觉得有必要的行动,都不必向我汇报,所以,无论他的做法看起来有多荒诞,背后都定有如此行事的道理,待他回师郡城,我自会问个清楚。”
听到这话,孟旭等人顿时心里一阵诧异。
临机决断之权?便宜行事?!
主公…竟然会给那个外来的破落户如此大的权力?
哪怕是他们桂阳的大族子弟都没有这个待遇吧?他苏良凭什么?!
难怪苏良敢如此胡作非为,嚣张到不把薛家的继承人放在眼里,原来是手握如此大权…不过……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问题。
主公…为何要给他这么大的权柄,背后…又是否有什么用意……
“至于薛公子他们的事。”
四人思索间,风竺筠再次开口:“我对苏良还是有些了解的,以他的为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为难部下,也不会刻意针对谁,如此严惩薛公子他们,应该不会只是他们违反了一两条无关紧要的军规那么简单。”
听到她这么说,薛文不禁皱了下眉。
“主公,无论如何,在没有酿成大错的前提下,都不应该对永儿下手如此之狠,那可是五十军棍!要不是我兄事先给永儿准备了一件防身法宝,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杖毙了。”
“我兄对永儿寄予厚望,倾力培养,若他就这么无端惨死军中……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是看在薛家的份上,也万不该如此,不说别的,哪怕此事不了了之,苏良和薛家恩怨已成,将来何以自处?我兄又岂会坐视他春风得意?”
说到这里,他再次躬下腰,郑重无比地道:“如此不分轻重、不晓大局之人,留着百害而无一利,主公若不尽早除之,将来此人必定酿成大祸,还请主公切莫感情用事。”
“忠言逆耳,逆耳刺心,卑职知道主公不喜欢听这些,但有些话,卑职不得不说,否则如何对得起先主信重。”
“卑职不善言辞,讲话向来为公不为私,若惹得主公不快,卑职任凭主公处置,绝无怨言!”
话音刚落,另外三人便纷纷开口,求情的求情,帮腔的帮腔,一副忠臣不畏权势,敢于直言进谏的架势。
然而,风竺筠的表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薛郡丞一心为公,我是看在眼里的。”
她先是表面认同了薛文的为人,然后道:“但凡事不可过于武断,就算要杀,也当明正典刑,不如此恐怕难以服众,毕竟,不教而诛,可不是明主所为。”
“薛郡丞也不希望我是个庸主吧?”
闻言,薛文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况且。”
风竺筠又道:“薛郡丞你也知道苏良是我特意征辟的,既然我任命苏良为一军主将,对他委以重任,那他在军中,便代表了我的权威,任何人都不得对他不敬……”
听到这里,薛文的面色顿时微微一变。
风竺筠说的这些他自然清楚,但这玩意的定义却是要分不同情况的,主要是看主君强不强势,有没有话语权,又想不想较真,灵活无比。
要是主君大权在握,强势而且较真,那薛永漠视苏良的做法,就是挑战主君的权威。
妥妥的以下犯上,而且还是最严重的那种。
你今天敢对主君任命的大将不敬,明天是不是就敢在主君头上拉屎撒尿了?
风竺筠把话说到这种地步,那就不是简单的军法问题了。
另外,她现在专门提这个,用意何在?
或者说她这番话的字面意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所要表达的意思。
要知道上位者的说话方式都是很有讲究的。
尤其身为君主,一方势力的最高领导者,只要是懂权谋的,就不会把话说得太绝对,更不会直接表明态度,而是会用婉转一些的说话方式,尽可能模糊化,让底下的人去揣测,去猜。
猜中了,去做了,事情办成了,那是主君英明神武;倘若事情不利,捅了篓子,那也不是主君的锅,是下属自作主张,歪曲了本意,主君还是英明神武的。
而要是猜错了…那对不起,你不适合待在这个位置。
事缓则圆,越是位高权重,就越要注意说话方式,利用语言的艺术,给自己尽可能多留一些余地,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自己的底给透出来。
这一点薛永这个一流家族出身的世家子弟当然不会不懂,毕竟这也是权力游戏的规则,风竺筠方才那番话具体是什么本意,要表达什么态度,他这个做下属的只能揣测。
这是他的本分。
而他揣度出的,就是风竺筠想要息事宁人,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下苏良。
这时,风竺筠接着道:“这次南平之战,是苏良的首战,结果他独自领军才不到一旬就被我撤职捉拿,如此,世人会如何看我?那些有识之士又该如何看待我?是否会觉得我是个没有识人之明的庸主,费了那么多功夫找了个废物回来?”
如果说方才只是猜测的话,听完这话的薛文便确定了,风竺筠就是要强行保住苏良。
哪怕她言语之中并没有明确表露出这个意思。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看重一个完全不讲规矩,只会胡来的破落户,但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不接受。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纠缠了。
于是他果断开口,表明自己认同主公的决断,然后给另外三人使眼色,让他们不用再毫无意义地进言,先离开这里再说。
很快,在一番拉扯后,四人起身告退。
风竺筠没有挽留,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
薛文躬身而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风竺筠明亮的眼眸莫名眯了起来,眼角处闪过一抹微妙的神采。
“主公的态度有点不对劲。”
离开郡守府不久,薛文便皱着眉,对一旁的三人说道:“三位回去以后,最好马上给在苏良军中任职的子侄写信,让他们最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到大军回郴城,苏良交职以后再说。”
孟旭等人都不是笨人,自然明白薛文这番话的用意,同时点头。
“子明兄放心,在下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