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令。”
方玉不卑不亢地道:“凡事当以百姓安危为重,如今生民有倒悬之急,人命关天,容不得片刻耽搁,陈司马在收到军令后必须立即动身,否则军法处置,并且将军令卑职负责监督,还请陈司马听令行事,莫要让卑职为难。”
听到这话,陈英眼中顿时闪过一抹阴厉之色。
好一个监督!
居然派一个出身卑贱的泥腿子,狗一样的东西来看着他这个堂堂大族子弟,对于他而言,这毫无疑问是明目张胆地羞辱。
片刻后,他深吸了口气,同时用力握紧拳头,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咬牙应道:
“在下...领命!”
方玉面无表情地将令箭交给陈英,然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陈英转过头,撇开目光。
他怕自己忍不住直接发难,一刀把方玉砍死。
“请壮士稍待,在下这便去通知兄弟们。”
对此,方玉淡淡道:“请陈司马在半刻钟内点齐人手,准时出发。”
听到方玉言语之中的命令之意,陈英差点没当场抽刀。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壮士放心,在下省得。”
说完,他直接快步离开了。
方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虽然没什么异样之色,但背后却早已被冷汗浸透,显然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另一边,陈英刚走进营地,随他一同离开的四个百夫长中,那个明显年纪最小的青年便忍不住凑到他身旁,一脸不忿地道:“陈老哥,你当真要听那幸进之辈的将令,让咱们部的将士又去做那下贱活计,任由这厮折辱?”
有他带头,另外三个百夫长同时面露怒声,纷纷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
苏良不守规矩,平白无故不准他们进城后快活几天,反而处处刁难他们,让他们干各种脏活累活,如此做法,不仅底下的士兵怨声载道,他们这些基层军官又何曾不是满腹牢骚?
面对众人的声讨,尤其是注意到最先开口的那名青年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陈英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唉...”
他先是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认命了一般说道:“不听命行事还能如何呢?他位居桂阳四将之一,又手握虎符,掌一地军政,位高权重,而我不过是一个入不了主公法眼的别部司马罢了。”
“即便是再无理的军令,我也只能乖乖听从,否则若是违抗主将军令,他定会以此为由将我拿下,当场杖毙。”
闻言,那青年顿时嗤笑一声。
“他敢?!”
提到苏良,他的脸上满是不屑之色。
“陈家好歹也是一方大族,而那姓苏的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他凭什么对大族子弟下死手?连主公都对我等礼遇有加,要是他敢乱来,主公定然饶不了他。”
“除非那厮不想活了或者疯了,不然此事绝无可能!”
闻言,陈英眼中悄然闪过一抹不虞。
好歹也是一方大族?
啧啧...好一个薛公子,果然和传闻的那般,够傲!
没错,那青年便是陈英之前提到的,桂阳郡仅有的两个一流世家之一的薛家长公子,薛永。
也只有如他这般身份特殊的存在,才会下意识地对出身陈家的陈英说这种明显透着些许蔑视的话。
不过陈英却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只见他悠然长叹一声,怅然道:“谁又能确定,他不是一个疯子呢?至少,我是不敢赌的。”
说着,他微微低头,装出一脸黯然的模样。
“我虽出身陈家,但毕竟是庶出,注定是家族旁系,个人生死荣辱微不足道,倘若因为抗命而被诛杀,家族极有可能选择息事宁人,不会为我出头,死了也白死,那厮说不定就是看透了这一点,知道家族不会为了区区庶子大动干戈,又打心眼里看不起我这庶出的出身,这才肆意折辱。”
“形势如此,我除了屈服以外,别无选择。”
听到这话,尤其是听到苏良说不定就是因为打心眼里瞧不起庶子,才会如此侮辱他们这帮有功之人,薛永脸色噌的一下就变了。
仅片刻,他的脸上便涌出一股浓郁的怒火。
见状,陈英眼角深处悄然闪过一抹阴谋得逞般的笑意。
为了再加一把火,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搭在薛永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道:“薛公子,我知道你身份特殊,家世不俗,但他毕竟是主公亲自任命的主将,咱们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得乖乖忍着......”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谁让我只是庶出的旁支呢。”
啪!
薛永突然挣开陈英的手,而后狠狠一拳打在旁边的歪脖子树上。
哗哗哗~
颇为强劲的力量肆虐,歪脖子树剧烈震颤之下,无数枯叶纷纷落下。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此时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英暗自冷笑。
“好了,薛公子,还有三位,都冷静些。”
他一副为了薛永好的模样,轻声劝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老老实实准备干活吧,免得被这小人抓到把柄,惹来祸事。”
听到他这么说,另外三个百夫长顿时唉声叹气。
不过既然陈英都发话表态了,他们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这时陈英再次看向薛永。
“薛公子你还是和昨晚一样,不必过去做那些下贱的脏活累活,你负责的百人队就由我亲自统领。”
说着,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开口交待道:“对了,那厮还令我等必须与百姓秋毫无犯,不得惊扰,薛公子今天若是没什么事的话,今天最好待在营地里休息一天,不要四处走动,免得平白被那些贱民冒犯又对其无可奈何,糟心添堵。”
“哈哈哈!”
陈英话音刚落,薛永却是怒极反笑。
“陈老哥你的意思是,本公子若要出门,还得绕着那些贱民走?”
陈英眯了下眼睛,而后拱手道:“虽然这话有些不好听,但...事实确实如此。”
“笑话!”
薛永冷哼一声,眼神轻蔑。
“本公子身为薛家长子,将来的桂阳第一家族家主,从小到大就没怕过谁,从来都只有别人害怕本公子的份,别说这些卑贱的黔首,就算是那姓苏的站在我面前又如何?如今整个桂阳郡谁不知道我薛家是主公最为仰仗的大族,哪怕是主公都得对我爹礼让三分。”
“能让本公子绕道走的人,还没出生呢,苏良又算得上什么东西?你信不信,就算本公子当着他的面宰掉几个看不顺眼的黔首,他也绝对不敢放一个响屁?”
听着这傲气十足的言语,陈英顿时嘴角微微一扬。
妥了!
不过到底是老油条,仅仅一瞬间,他便把脸上的笑意隐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担忧之色。
“薛公子,这话你跟老哥我说一下,过一下嘴瘾就好了,可千万不要真这么干啊。”
闻言,薛永顿时涨红了脸,脸色有些难堪地道:“怎么?老哥你不相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薛公子的,只不过......”
薛永不耐烦地道:“只不过什么?”
陈英缓缓道:“那厮曾经说过,倘若军中有人胆敢惊扰百姓,那么,无论其是何身份,有何出身,他都会将其斩首示众,绝不留情。”
“军中无戏言,他既然这么说了,想来,即便是薛公子你犯在他手里,也难逃他的毒手......”
“哼!”
薛永目光轻蔑。
“怎么?他难道敢杀我不成?”
陈英悠悠道:“这可说不好啊...薛公子还是稍微注意一下比较好。”
“哈哈!”
对于陈英这‘好心’的提醒,他却是根本不信,讥笑道:“就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动本公子一根毫毛!”
“这...”
陈英欲言又止。
“不信是吧?”薛永微微仰着头,脸上满是不可一世的神情:“等着,今天本公子就让你见识一下,我薛家真正的实力。”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
营地里发生了什么,苏良自然不知道。
此时的他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李二狗,双拳微微握紧,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
和预想的一样,那条明显经过烹煮的手骨,的确是李二狗的爷爷,那就是那个独臂老人的。
旬日前,桂阳军大破零陵军,兵符被碎,残部无法补充圣灵力,朝零陵郡方向溃逃,次日,留守南平的零陵军开始劫掠百姓以便逃亡。
顷刻间,城内火光四起,大量乱兵破门而入,奸淫妇女,杀人越货,甚至要是抢不到粮食,就直接把人的四肢卸下充作军粮......
和汉末一样,屠城杀民几乎成了诸侯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合理补给方式。
真正的乱世,不仅仅只有金戈铁马,群雄逐鹿,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令人惊叹的奇谋诡计,万古流传的雄主争锋......
更多的,其实是各种数之不清人间惨剧,是被诸侯当做消耗品对待的底层百姓。
李二狗家里早就断了炊,又逢兵乱,为了活命,不得不躲进连一粒米都没有的地窖,强忍着饥饿等乱兵离去。
等到新主入城再劫掠一番,然后张贴安民告示就安全了。
结果一连几天桂阳军都没有入城,他们一直不敢出来,最后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李二狗想要出去找吃的,被他爷爷制止。
然后他爷爷自己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便端回来一锅煮得发烂肉糜......
李二狗说完后,又趴在他爷面前,嚎啕大哭。
看着泣不成声的李二狗,苏良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撇开目光,转身离开了屋子。
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瘆人的凉意。
易子而食,啖肢求存......
身为一名骨灰级的老书虫,苏良此类词汇自然不会陌生,但终究只是几个冰冷的词汇而已,虽也会有感触,但并不会太过深刻。
然而现在...
亲眼目睹这一切,身临其境地体会那难以言喻的绝望,他却是真切无比地感受到了这几个词的分量。
乱世,当真是个吃人的世界。
遥想穿越前,每次看三国,都会被其金戈铁马的恢弘背景、英雄惜英雄的热血豪情和云长血战汉水襄樊、孔明秋风五丈原的意难平所感染,幻想着要是穿越到汉末乱世自己会如何如何。
但亲临真正的乱世后,他终于意识到,乱世之中并非只有荡气回肠的英雄豪情,甚至这所谓的英雄气只是乱世之中极小的一部分,更多的,却是在诸侯争霸之下垒砌起来的累累白骨,数不清的人间惨剧。
这一刻,他对乱世再无向往。
李二狗的遭遇绝非个例,毕竟,秩序崩溃之后,人间顷刻间就会化作炼狱。
普通人,又岂会向往地狱?
“将军。”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阿丑走到苏良身后。
“你没事吧?”
苏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沉声道:“我没事。”
说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背对着众人,接着道:“留个人在此处照顾李二狗爷孙,其他人去其他民居搜救。”
“诺!”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
与此同时,负责安民的近卫军也来到了南城,苏良看到后,便吩咐他们在宣读安民告示后,立马穿街走巷慰问百姓,务必到每一户百姓家里查看情况,即便里面没有回应也要勘察一番。
没过多久,一个个装备精良的汉子在得到吩咐后,便向着四面八方撒丫子狂奔,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高呼。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们桂阳军不是兵匪,此番进城绝不为难任何良善之民,请各位父老乡亲莫要惊恐,尽快到衙门登记造册,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或者遭遇不公,可即刻前往县衙向官府求助,官府绝不会坐视不理。
一开始,躲在民房里的百姓出于不信任,即便听到近卫们的再三保证,也根本不敢冒头,生怕这是桂阳军诓骗他们的路数,毕竟桂阳军入城还不到一天,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就直接下令安民?
直到一些近卫来到接近东城的地方宣读安民告示,才有一些百姓将信将疑地走出家门,来到外面看看情况。
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妻甚至壮着胆子拦住一名近卫,然后在对方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道:“这...这位军爷...请恕小民斗胆...敢问...敢问......这安民告示......”
结结巴巴的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耗尽了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妻子暗自着急,但她张了张口,却同样崩不出一个屁来,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而且好死不死的,连续饿了好几天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响声,清澈入耳。
那近卫见状,以为他们是过来讨食的,于是面无表情地探手入怀。
“家里断粮了是吧?”
说着,他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枚干硬的饼子,毫不犹豫地将其丢给那中年人,同时说道:“我身上只带了这个,你们吃完以后可以去县衙找将军。”
话落,不等那中年人回应,他便迈起脚步,一边跑动一边继续吆喝起来。
那中年人鬼使神差地接过饼子,等他反应过来,近卫已经跑远了。
感受着手中食物充实的触感,他再次怔住了,看着近卫离去的方向,瘦弱无比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脸上霎时间落下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