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对我来说我找到了一个行业,养家糊口的行业,而且一干就是九年。对祖国来说,是悲痛的一年,这一年汶川地震,震惊全国,震惊世界。
那一年我还是个学徒,学着开塔吊,这巨形铁兽对刚接触的我来说无疑是神奇的。那么高,人要从竖梯上爬上去,然后坐在驾驶室内操作它,并且让它灵活地将建筑材料吊到该放的位置。那年我刚好二十岁,处在双十年华的美好岁月。那时我对生活还没啥理解,只是顺着时间生活着。何谓生活?我现在真不懂。
现在我在开塔吊,这就是我的生活,有钱可挣,有朋友可交往,一天也过得很愉快。现在我除了开塔吊,还不知道能做什么,我似乎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坐在高高塔吊上,眼前是广阔的天空,我能看到周围的建筑,街道,人群,一切看起来那么渺小,我有种俯视众生的优越感。
作为塔吊司机,我是万千塔吊司机中的一名,普通、平凡,缺失着能看得到的未来。很多人都说塔吊危险,还没前途,年轻时还可以,老了就不行了。一个没前途的行业我还做什么,可我有什么办法,一个能力有限的普通人还能怎么活?我也不喜欢这个行业,孤独、寂寞,坐的时间长了各种不舒服,但优点就是不下苦力。其实,危险、孤独,这些都不算啥,关键是没时间恋爱。一天忙到黑,晚上还得加班,有时候一干就是通宵。很多人天天喊着改行,可是依然爬上塔吊,他们说,除了塔吊真不知道还会干啥,苦也不愿意下。
塔吊司机一般都在偏僻的工地,生活条件艰苦。恋爱难,确实难,没女朋友也就算了,即使有个女朋友,跑来看你,你爬那么高,女朋友怎么跟你在一起?再者,天天高高在上,时间久了,女朋友会说她永远都是仰着头看你,久而久之,也会感到累的。很多人都说,常年在塔吊上无法与人正常沟通,因此,渐渐有了交往障碍。这是很可怕的,我深有体会。
我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讲述关于塔吊的鸡毛蒜皮,估计没人喜欢听,如今听故事的人智商都高,普通人的故事更乏人问津。可我还是想写出来,让大家知道我们是怎样工作的,有着怎样的生活。
有人说我们开塔吊的人就跟开飞机的一样。我也觉得挺像的,只是我们永远在一个固定地方飞。有人说,从上面飞下来肯定很爽,当然这是笑话,不过我确实听人说过有人从塔吊上飞下来。我想,除了一声巨响之外,再不会给世界留下其他任何声音。那声巨响是土地容纳他的声音,土地终究是有情的,不论什么东西掉下去都会发出一声接纳的声音。
每当我爬上塔吊时,我就觉得我的命运就交给了钢铁,但愿钢铁是有情的,不会背弃我。钢铁真的是有情的,我跟钢铁并肩走过的岁月比女朋友的都多,跟钢铁交流的心里话比对女朋友说的情话都多。
我最怕顶升塔吊,这时候我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顶升的师傅们,也交给了顶升液压系统。每当油压系统开始工作时,我想着万一发生意外,负重二十多吨的塔吊将会以怎样的姿势飞翔?
汶川地震那日,那天我运气好,正躺在活动房里睡大觉。银川的天气在五月就已很热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我感到高低床被人抬悬了似的剧烈摇晃起来,我以为是我的师傅张建平嫉妒我睡大觉故意整我,我没睁眼就骂他,可床继续摇晃,像个摇篮。我觉得很美,越摇越美。正当我舒服地想继续睡觉时,我听见工地一片混乱,人们大喊:地震啦!赶紧往宽敞处跑!
在我生命里,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地震,我翻身起来跑到门口,看到现场混乱,工人四散撤离,塔吊左右上下摇摆,吊钩在空中飞舞。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塔吊轰然倒地,我的师傅还在上面。
地震平息后,弟打电话问我这边情况怎样,他害怕我有闪失,我说还好。弟惊恐地描述了他的情况,他说他正吊着一捆钢筋,平常温顺可人的塔吊突然像着了魔似的不听他的指令,一吊东西甩得天花乱坠,愤怒的工人指着骂他,忽然工人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们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撤离现场。弟也意识到了地震,他想逃离驾驶室。此刻的塔吊像极了被狂风蹂躏的大树,巨大的响声从基础根子里传出来,他听到钢铁呻吟的声音。他站起来又跌倒,他失去了平衡,脑袋空空的,很快他又恢复了意识,或许他注定要与塔吊共存亡,但他非常惊恐,清醒的意识让他求生心切。他舍弃了塔吊,尽最大努力打开了门,尽最大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尽最大努力控制意念,他说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爬下塔吊。可失重的感觉令他头昏脑涨,他害怕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就完了。还好,弟那时才十九岁,年轻气足,他总算爬了下来,可塔吊基础坑很深,平常他总是利落地几个跳跃就爬了上来,那天他爬了不知道多少回,爬上去溜下来,爬上去溜下来,耳边喊声震天。他以为塔吊翻了,他说他不知道怎么爬上来的。
弟的塔吊才三十米高,可想而知,我的另外两个哥们儿在一百米高塔上面的感受!
黄刚说那天他刚好闲着,便爬到黄小龙的塔吊上扯闲篇,扯着扯着肚子疼,他想爬下去上厕所已来不及,只好找了个塑料袋跑到塔吊后配重上拉屎。他说幸亏那天屎拉完了,要不然他会飞下去。他刚拉完屎走到驾驶室,塔吊就剧烈抖动摇摆起来,他差点没扶住直接就掉下去了,吓得他哭爹喊娘。他们明白爬下去是不可能的,他俩当时就将命交给冥冥中的神了,他说当时他们是绝对相信神存在的,不然就算不会掉下去摔死,也会被吓死的。他俩相互紧紧抱在一起,他们说他们抱女朋友都没有如此用力过。他们当时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们想,万一死了,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他们抱得更紧了,像恋人一样。黄刚笑着说,幸亏当时将屎拉了,不然准拉一裤裆,反正尿是吓出来了。
这事我没齿难忘,塔吊遇上地震,那真是噩梦。事后,我看到电视上网络上尽是灾难后的画面,实在忍不住泪流满面。十几万人一瞬间说没就没了。这次地震让我明白,人与大自然确实需要一种科学的相处方式。
开塔吊现在是我的生活方式,生活是不易的。我不想写这些,但我又觉得该留下这些记忆。
作为一名塔吊司机,我要说的远远不止这些,只是千言万语梗塞于喉,一言难尽。总之,这个行业属于年轻人,而且属于稳重的年轻人。而我的建议是,年轻人不该干这个行业,当你离开这个行业,你的未来除非发生奇迹,不然你永远像个机械一样,难以融进这光怪陆离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