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而锐利的眼神,想要看穿答案的锋芒。
不愿回答,温和却坚定的回望,强作无事。
“不能回答我么?也罢,既是二师兄的愿望,子房何妨践行之。”
短暂的静默,终是刘光开了口,带着些赌气的意味。盯着颜路的眼神收了一边,瞧见一旁蝶翅鸟犀利的眼神,仿佛被看出了不忿,干净利落的起身,不做停顿的关了屋门。
被,误会了,么?也罢,或者这样,他才能在他该走的路上吧。便是误会,又何妨呢。以自己如今的身体,当日与李斯的赌,甘愿喝下的那碗不知为何的毒,愿望么,不过是再见他罢了。究竟,时时记挂的人,岂能轻易舍却。
溪水延绵,清流间,见些荷瓣晶莹,已是夏末了么,繁花已败,落了荷香的日子,连游鱼都日渐零落起来。阳光早已不似海棠盛开时那般灼眼,夏末的午后,泛起了秋凉。
自那日白凤来过,是过了三日了吧。每日晨起,寻便小院不见那青衫碧影,及至申时、酉时才见他匆忙归来,却往往疲劳非常,不多言语。如此,却怎令颜路不揪心?
终是淡然的性子,不开口相询,只是整日坐于院中待他回来。并不多言,只见他安然回来,便转身,兀自离开。
如是,便又是两日。
两日中,颜路不知刘光终日做些什么,也不发问,只每日坐在桌边品茶,闲来,却还能见到溪流间偶然漂零的荷瓣。但,淡然究竟不是无所挂碍。颜路以为刘光终会向他讲清楚,征询他的看法,却忘了刘光是在何种情绪下决定回到那个他本不该陌生的世界中的。
终究,面对这人是无法淡然的了,匆忙起了身,逝了淡然的心中,只留下对于许久不归之人的担心。
到得桑海城中,已到了酉时。本海天一色的蓝,已被略起的夜色渲染做了青黛之色。没有刻意的遮掩,远方海岸山顶的那片黢黑的废墟,清楚可见的破败。那曾经清雅舒适的小圣贤庄,如今,只在乎自己的记忆了。
不及多想,只匆忙向着有间客栈去了。虽则墨家众人迁了桑海城外的住所,这有间客栈却还是留作分部。
正挂门板时,客栈中的伙计见得门外匆忙而行的颜路赶了来,并不停手,只说着客栈正打烊,请他走了便是。却不想庖丁这时走了来,见那颜路要进来,仿佛见了救星似的眼神,忙将他让了来。
却似早知了颜路所为,便指了客栈一角的桌子。语气伴着无奈和疑惑。
“刘光先生这几日来此,议事过后,必是独饮至申时,方才停杯睡去,到得酉时才醒转离去,却不知是出了何事。我们不好打扰,便只得由着刘光先生这般。颜路先生还是快去看看吧。”
不记得是怎样的点了头,不记得是怎样移动到那桌边。只见了那有些油腻的桌面上,寥落凌乱的躺着七八个酒壶并一个酒觞。伏在桌上,那青衫中环抱的脸颊除却平素的白皙,还共着酒醉的微红,梦里却还是蹙眉,不知烦心何事。这一副情景,却真是那曾经翻云覆雨的人所处么。
先是被心里骤然而来的悲凉感吓了退步,悔意却真的泛了出来。不该的,不该逼他的,便是真的青山屋中了却残生,却不该逼他做事。
继而,却是怒。对本该脱俗之人如今醉于酒池中的怒。甚至,有些恨,不是恨他痴于酒香,而是恨他,竟然这副模样倒在这公众之所。
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小圣贤庄早便是废墟了,于儒家而言,自己已是身死。淡然的个性,便是有了不喜之物也不做声的个性,此时,全然抛却脑后。出手拽了刘光起身,却见他仍是茫然迷离的精神。
“啪啦”桌裂瓶碎之声,却是颜路出拳打了刘光。
刘光被打了一拳,便已醒了酒,而眼前动手之人,却是颜路。只不做声的盯着他。
颜路藏了心中的懊悔,凌厉的眼神同样盯着他。
周围的人,何曾见过儒家的二当家颜路动手打人,此人,却还是儒家三当家刘光,一时,只余静默。
仍是容易打破的静默,终是颜路开了口。已没了淡泊心性,幸而,还留了些理智。终是觉察了客栈间,众目之下,不该是如此急躁。虽是怒火仍在,却收了凌厉,一把抓了刘光,匆匆离了这人多之所。
眼见着二人匆忙而过,却是庖丁暗叹颜路的所为,只道那素来平静的心性,不知是缘何爆发这般怒火,只可惜了那张桌子并酒壶酒觞。
刘光被颜路拖着,却并不是向着城外山间而去。
残垣断壁。海风素来咸腥,杂着不知些什么侵蚀着城另一边焦黑的屋柱梁椽。
夜凉,桑海城渐而泛起灯火,于山顶见那星星点点,不及宫墙中华灯初上的迤逦,却带着渔夫百姓的朴实。
夜风拂面寒,更何况夏末秋凉渐上。适才虽被颜路打醒了酒,究竟是沉于震惊,此时受了风吹,便复了理智,而眼前偏是一直以来的不愿面对。
带了刘光上得昔日的小圣贤庄前,感到被甩开的手,转过头看去,写满不愿的脸。
平了心里的怒,语气便再难严厉,只得肃然相对。
“子房,你本不该在意才对。以你之能,会不明了何为大势何为小节?”
沉默,握起的拳,想要回答却无从答起。
在意的,从来不是小圣贤庄,于那华美之所,唯留的只是淡淡的遗憾。真的挂怀的,其实是身旁时时陪着自己的那一袭蓝裳吧。
只不解了终有相伴之日,却是缘何,每每逼自己离开。怕是他将有不测,才迫自己离去,更恐是因了这里曾逝去的那个严厉的背影。终是无言,回答么?何时能言善辩的儒家三当家,刘光也哑口无言呢?怕是只有面对了这人才有的吧。牵动嘴角的苦笑。
紧盯着青衫薄衣的那人,怎会漏了他表情的变迁。这样矛盾的他,还有唇畔的苦笑。多久了?自问,已多久不曾见过?心疼。却还是自己的错了,却还是自己将他逼的紧了。
早便是该想及的,这些年来,终是可以远于尘嚣。而自己,却生生将他推向漩涡的中心。深深的自责,一旁孤寂的身影刺痛着双眼。
一把将他扯了进怀里。安抚孩子一般,轻抚着刘光凌乱却柔和的长发,轻声呢喃。
夜风中,凉意习习。刘光贪念的温暖,抓着颜路的衣服,将脸埋得更深。颜路轻声的呢喃,呵气,微暖的抚过耳廓。对泛起的轻痒,全不在意。只想知道拥着自己的人究竟如何想法。自嘲,每次,只有在他怀里才问的出口么?
“为什么?”
无言以对。知道他在问,更是明了他所问为何,却无法回答。身体上的毒是什么,根本不知道,总是言明,又当从何说起。笑的牵强,颜路啊颜路,终是你也有一天不知该怎样开口。
怀里的身子轻抖,夜风已如此寒冷了么。相偎取暖,从不曾有过的,竟是贪恋着这感觉。
“我们回去吧。”
想着,这夏末却起秋凉,夜风寒意,若是逗留的久了,想来却是会病的吧。
青衫包裹下的白玉人儿却并不愿离开颜路暖暖的胸口,抓了他的衣服,任性的不愿放手。逃避着,自己的问题么?
“仍是不愿回答吗?”
牵动的苦笑,果然是自己想错了,自己才是应该走开的,却强拖了他这样一个温和的人在这里。
“二师兄……”
开了口,想要说自己不该拖累着他,却始终不能将那几个字清晰地抛出,心是痛的啊,今日说了出来,便是要真的别了这十多年来相随的纵容。
“我们回去吧。”终于,还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些回忆吧,从这里走回那木屋,够了,算是自己对于这一直以来的纵容的告别之路吧。
步伐凌乱,不想被他看出自己的内心,知他一直以来是个怎样细心的人。却,更不想让这最后的时间骤然逝去。
见刘光向下山之路而去,不知他想了什么,便跟了过去。那木屋越来越像个家,在外面不管怎样,总是,要回家的。
背后那一片黢黑的过往,已是越来越远。林木间,却始终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沉默不语。
刘光醒了来,远远地看着还星点些微的光,便知这一觉睡的过了,忙的爬下了树,赶着回庄去。然而,这林子却是千回百转,大概是不常有人的缘故,厚厚的积叶,竟是不辨东西。强作镇定,然而,十二岁的孩子,又如何冷静得来,终是寻不见出路。
索性蹲在原地,深深后悔自己随性的行为。却又想起了千里外的家,严父慈母,还有年幼的弟弟,老管家每次在自己偷吃了祭祀的贡品以后悄悄地多拿一个补回去。辛酸,便是做了离乡游子,却忍不下思念之情。眼前的柔草枯叶渐渐模糊,并着肩膀的轻颤,埋头在臂弯中,青衫渐湿。
“子房,是你吗?”
温润的语声,焦急的口气,却是进了林中的颜路。
夕阳便是在这时落尽,林中自是黢黑一片,幸而是庄中密林,不必在意猛兽,虽是有些难以适应的黑暗,却并不令人在意。心中牵挂那不远处的影子,忙的赶过去。
“二师兄……”
“子房,你怎么了!”
看了含着微泪的双眸,惊慌,上下看着,恐是他伤了身体,见得并无伤痕,方才放了心。抬手擦了他的泪眼,有些别样的心疼泛在心中。
“二师兄……对不起,我……”
“好了,我们出去再说好不好?”
“出不去……子房走了好久都出不去……”
“会出去的,来,跟我一起走,我不是在这里陪着你吗?”
温和的笑,名为刘光的少年,却是安心,相信着眼前这人可以将自己带出去。乖乖的点头,抓了颜路的一角,由着他领着自己的手。
不知道颜路是如何选了路,三步两绕,眼前,便显出了小圣贤庄雅致的楼阁屋檐。
已是夜色阑珊,灯火星星点点,粼粼的碧池衬着灯光,映着漫天星斗,这画面竟是美得令人窒息。
才自林中走了出来的两个人皆被眼前情景吸引,忘却了移动步伐。
“二师兄,你怎么知道方向的?明明看不见北斗星的。”
“因为风。”
“风?”
“是啊,夏天这里常是西风,岸上吹向海里。林子里没有星星,但是没有挡住风。”
“这样啊,二师兄你好厉害。”
笑的轻浅,似乎刘光的话与己无关。带着疑惑的看着一旁的人儿在地上捡了尖锐的石头,跑去林边最粗的树上摩擦。上前,本该清雅的字体因了石尖与树皮的粗糙变得歪斜,却也还认得是哪些。
刘光颜路
什么都不怕
笑出了声,看到刘光蹙了眉看自己,说不上无奈还是玩笑的语气。
“子房是在纪念自己迷路吗?”
别过头故意装作没听见,心里真的想记住的,其实是眼前这个在自己孤单无助时找到自己,将自己带出黑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