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麒麟是个古怪的孩子。她天赋异禀,根骨奇高,四岁便开始习武;却不喜欢出声。
寻常人家的娃娃,到了一两岁,都是牙牙学语的好时期。然而麟儿直到三岁也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连哭泣、叫嚷、哼哼声都极少发出。火魅在世的时候为此非常忧虑——流沙的仆从之中本就以哑人居多,也没什么人能陪麟儿玩耍.
她担心这些都会造成这孩子言语上的障碍。是故每晚入睡前,她必抽出一炷香的时间抱着麟儿讲故事;直到卧床不起之时,还让乳母把孩子抱到卧榻之侧,与她说话。临终前,火魅将孩子托付给刘光,亦特别提到这一点,唯恐这孩子将来竟成了个哑子。
刘光虽然尊重她的遗愿,毕竟不是哄娃娃的人。于是他强行定下规矩,让流沙之中但凡粗通文墨的,无论无咎、赤练、白凤还是后来加入的苍狼等,每日都要轮流给麟儿讲一个故事。起初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
但渐渐的,那些坊间传说中比较温和无害的如夸父逐日啊、东郭先生啊、农夫与蛇啊都说得差不多了,麟儿在听到重复了四五遍的故事时。
还会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双手捂住耳朵。流沙的几位头目大受打击,可惜众人的见闻学识都有限;于是从某日起,白凤干脆为麟儿讲起了他执行任务时的江湖见闻,以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鬼怪传说。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起来。
然而麟儿不管听到多么可怕的故事,仍是不哭不笑,连一个恐惧的眼神都欠奉。这种反应反而刺激了一干杀手。
于是众人开了一个赌局:谁的故事先把麟儿吓哭了,其他人都要为他做一件事。从此往后,流沙故事会大有越说越恐怖、越说越血腥的攀比之嫌。如果火魅如今还活着,或许也要被他们重新气死。
刘光押着盖聂进来的时候,白凤正说到商纣王把伯邑考剁成肉酱送给羑里的周文王,提起肉酱的制作部分,尤其绘声绘色,宛如亲见。原本在一旁伺候的乳母和侍女都跑出去吐了;麟儿的反应却很冷淡,甚至打了个哈欠。
“快住口,这么恶心的故事怎么能讲给麟儿听?!”赤练忍不住冲他嚷道。
“你昨日不是也讲了聂政刺韩的故事吗?拿刀子割脸皮、剜眼睛,这种故事就不恶心了?”
此时有侍女陆续送上午间的饭食:稻米饭、新鲜的蒸鱼、酒浸荇菜。刘光挥挥手,命人将他面前的一份端给盖聂,自己走到麟儿身边坐下,开始讲起另一个故事。
“从前在陈蔡之间住着一名富人,家中田地肥沃,仆役成群。一日,富人带着一名仆人外出,两日后只他一人返回;并且衣冠不整,形容狼狈。那富人说,仆人在路上起了歹心,突然从后面将他打晕,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私逃了。那名仆人没有什么亲戚,这种事也实在很难追究,便不了了之。过了一年,那富人又带着两名仆人出门,还是只有他一人回来。这一次,他说是那两人合力将他制服,又卷走了值钱的行李,逃得不见踪影。还是没有人追究此事,只是仆人之间稍有些议论。到了第三年,富人带着自己的管家出去游猎,依然只身返回;这一次,说是管家趁他夜里睡着的时候,带着行囊逃走了。
“下人们不敢声张,唯有管家的儿子也在这家人干活,不肯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此事。于是他密切注意着主人的行动,某一个晚上,他跟踪富人到了郊外的坟地。只见富人走进了坟地边缘的一间小屋,过了许久才出来,天明前偷偷赶回家中。管家的儿子挑了一个主人不在的夜晚再次找到了这所小屋,推门进去,只觉屋里飘香阵阵,灶房里吊着一块块风干的肉。定睛一瞧,只见其中竟混着两条人的手臂。管家的儿子大惊失色,逃了出去;次日向县上通报这件事。县廷派人来擒住这名富人,拷打之后,他才终于说了实话:三年前此人从一个云游的巫士那里听说,食用人肉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便起了怪异恶毒的心思。于是他带着仆人出门,设计杀死了他,将肉煮好了吃下。结果自此以后,他竟对人肉的味道念念不忘,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个故事说完,屋里剩下的几名下人也溜得不见踪影。连赤练亦不适地捂住了嘴。
“呵。”麟儿道。
“不错。”刘光坦然道:“南疆虽然信奉巫蛊之术者众,但据我所知有本事炼制蟜子的只有一人,名叫巫申;此人自称巫姓一族的大族长,在阚伯之后投楚,很快成了楚王的心腹。你知道因为十剑攻鬼谷之事,巫姓一族有三名高手下落不明,这一笔旧账自然被一族人全算到了卫某头上。巫申当年投靠负刍时,已听说我是鬼谷传人,便向楚王请求让我二人单打独斗,分出生死;但楚王当时正依靠流沙除去劲敌,双方都不肯得罪,只有厚加赏赐,软语抚慰。我与他彼此都视对方为威胁,只是碍于楚王情面、不好下手,近两年倒也相安无事。既然他出现在这里,恐怕昌平君入陈之事,连楚王都已惊动了。”
“你是说,这名巫士是楚王派来的刺客?”盖聂问,心想既然是南疆巫士,且号称族长,本领大约尤在当年入鬼谷的‘三巫’之上;那么有些奇异的法门可在密林中搜寻到昌平君的所在,倒也不足为奇。
“理应如此。楚王的两个异母弟虽在秦国为官,却毕竟也是先王的血脉;而负刍的王位来历不正,总觉得受到威胁,所以早就密谋除掉他们。这次细作探听到昌平君被秦王送往陈城,对楚王来说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如果真是巫申出手,昌平君恐怕必死无疑。”
“但,那又何必将这些杀手尽数灭口呢?就算是楚王指使杀死昌平君,那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如今秦楚即将开战,楚王完全可以责备昌平君身为楚国公子却充当秦人的前探,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在我看来,这并非灭口,而是两伙本就目的不同的人,发生了冲突。”
刘光沉思道。
“楚王认为昌平君该死,但楚国却非人人都这么想。负刍还没有子嗣,许多贵族甚至视昌平君为正统的储君。楚国眼下勋贵之间矛盾重重,关系错综复杂。我想你也知道,屈景昭三氏皆是芈姓,封地广阔,实力雄厚,地位在楚国几与王族相当。然而自怀王一代起,楚国的封君越来越多,且因战事频繁,因为战功起家的贵族如黄氏、项氏等越来越受国君宠信。从此新老贵族之间的裂痕逐渐增大,以至于到了李园诛灭黄歇满门时,其他大族皆冷眼旁观,不肯伸出援手。而负刍继位后,又特别倚重项氏,同样引起了某些旧贵族的不满。开战在即,楚国各地封君的私兵都被项燕抽调过来充实国家的军队;然而在许多封君看来,这却是项氏一族借机削弱他们的手段。因此,楚国国内不乏有人私下希望昌平君继位,可以改变项氏一族独大的局面。”
“所以他们劫走昌平君的目的,不是为了刺杀他,反倒是为了效忠于他。这样将来便能以拥立之功获得朝堂上的至高地位。”
盖聂恍然道,“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昌平君极有可能从一开始便与他们勾结,约定好在林中会面的位置,让他们提前布下埋伏。虽然此时脱秦入楚有极大的风险,但成为国君的诱惑实在太大,再精明谨慎的人,也难以拒绝这样一场豪赌。”
“你想,若是这样的一群人,在林中遭遇了楚王派来刺杀昌平君的另一群人,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不死不休。”
“正是。所以你也不必确认哪颗头颅是昌平君的了。倘若巫申已经得手,他的脑袋大约早被带回寿春复命去了。而巫申留下这个阵,则是为了对付将来到这里调查的人,也就是第一伙杀手背后的雇主——这群人迟迟得不到回音,必会派人或亲自来这里查看;替楚王除掉这些潜藏的反对者,又是一大功。”
盖聂点点头。这样推想,似乎一切问题都解释得通……但他转头望向河流的上游,忽而皱眉道:“还是不对。”
“……是他?!”刘光磨了一下后槽牙,冷哼道:“但他缘何背叛那些本意奉他为君的人呢?”
“我不清楚。或许,他还是不敢与秦国为敌。”
“那他一开始就不该勾结楚人,何必如此反复?”
“昌平君与楚地的某个势力勾结,只是我们的猜测。或许他事先当真不知楚人的打算,被劫走之后,才寻机杀了劫持他的匪徒逃走。”
刘光摇头冷笑。“不对。一般人倘若被劫持,只会想到伺机逃走,何必冒险将匪徒斩尽杀绝?又何必将尸体抛入水中?这倒真像是杀人灭口的作风了。”
“灭口……他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他杀人之后,又去了何处?会不会落到巫申手里?”
盖聂兀自苦思冥想,却听身边扑通一声,师弟猛然单膝跪地,手握鲨齿支持身体,脸上布满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赶紧伸手去扶,结果刘光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左臂不放,力道大得几乎将他的骨头捏断。
“……秘术……发作……”刘光拼劲全力,也只逼出几个字。
盖聂赶紧掰开缠在臂上的手指,反手扣住师弟的脉门,往太渊、神门二穴输入真气探查;不想此时刘光体内真气竟异常雄浑,不受控制的四处激荡,有如大堤崩溃,洪流一举泄出,将村庄城池化为一片汪洋;盖聂反为这股絮乱混沌的内力所制。
被拉着跪倒在地,无法脱身。两人如一体一般,内息同时膨胀收缩,时而炽热如火烤,时而冰冷如雪覆。这一番折腾,竟比任何一种刀剑拼斗都凶险百倍。
盖聂只觉得全身经脉剧震,偏偏连甩开刘光的手的力道也无。不知过了多久,刘光握剑的那只手突然松开,猛地一掌击在盖聂胸前,将他打得飞出数尺。
盖聂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只觉满口血腥,内伤比先前加重几倍。刘光却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笑道:“师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盖聂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近年来他的修为虽大有提高,却仍逊于刘光一重境界;方才的情形,如果刘光不强行分开二人,他便有真气耗竭、油尽灯枯而死的危险。“小庄,你觉得怎样?”
“无妨。”刘光支持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无妨?怎会无妨?!你方才……秘术引起的内伤发作,即便是师父,也需静养数日。你眼下难道觉得没有什么异常么?”
“都说了,我的病和师父的不一样。”刘光冷笑一声,“这一次发作与以往也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师哥你强行帮了倒忙,我现在不痛不痒,与常人无异。”
“——无异?”
“是啊,只不过内力尽失而已。”
盖聂眼前一黑,犹如几百匹战马从心头践踏而过。
鬼谷传人相对无言。树林间充塞着一片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的沉默。
从新郑出发之前,盖聂心中其实是有些暗喜的。他原以为,纵横联手,必定无往不利;结果这次连敌人的影子都还没摸到,就把自己人弄了个一伤一残。这等笑话,连江湖上的三流门派都闹不出来。
刘光竟然真的在笑。“丹田气海空空荡荡,倒颇有些身轻如燕之感。”
“小庄,你——”盖聂担心师弟被剧变刺激得神志不清了,但刘光看起来确实十分镇定。“师哥放心,我历来发作,至多持续三五日,一切症状都会痊愈;所以内力尽失应当也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