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水乡似乎生来便笼着一层水雾。尤其是夏秋之际,再澄亮的天空转眼也能凝出一沓子浓密黑云来,还压着重重的湿气,仿佛随时将人浇淋个通透。
而在这人声鼎沸的擂台之上,意味不明的叫嚣和喧哗之中,扭曲而狂热的人影之间,那种沉闷而难以喘息的感觉更甚,让人无暇思考,也无力思考。
双腿打颤的主持人壮着胆子,终于吼出了“开始”的宣告。可这威风没过几秒,只是被凌耀状似无意地轻轻一瞥,他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蹿出了擂台,不知道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每一个人都很奇怪。凌霖晗的直觉如此——
兴奋而躁动的观众,战战兢兢的主持人,剑拔弩张的两派子弟,以及如同暴风雨前夕一般平静异常的凌耀。
还有,浑浑噩噩的自己。
他忽然想到,凌耀说过他身上藏着那只苟延残喘的心魔。
凌霖晗总觉得自己有九天重云塔护身,向来是不以为意的。可这一刻,他的心头却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吗?
就算他没有受到影响,他身边的其他人呢?
但他的思绪又很快诡异地、不受控制地偏移到了旁处。他又开始想:
凌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有平日里的那般恣意潇洒,反而显得有些狼狈而虚弱。似乎在凌巍然去世之前,他就已经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可更让凌霖晗感到一丝心惊的是,虽然凌耀的身体状态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他的气势和境界却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坚韧的,决绝的,桀骜的,超然的……
这样的凌耀让凌霖晗感到陌生,感到捉摸不透。
如果让他同此前的凌耀对上,哪怕只有五五开的胜算,凌霖晗也只会觉得棘手,觉得充满了挑战性。可现在……
他看着凌耀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承影剑,看着承影剑的剑锋上反射而出银光。
明明他的胜算更大了,他却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的心理。
两个人就这样伫立着,谁也没有先动手。
“怎么回事!不是都已经喊开始了吗?快开始啊!”
“对!开始打啊!这样站着都多久了!”
“难道是精神力的博弈吗?看着也不像啊?”
“喂!难道是怯场了吗?!我们来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啊!!”
“不是要决一胜负、打个你死我活的吗?!我可是期待了五年啊!结果就这个!?”
台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凌霖晗的耳朵。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又像是坚硬的石头,不会接纳也不会转动。
“……你现在这样……不公平。为什么非要……”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般。
而开口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人都已经站到擂台上来了,问这样的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对面这个人肯定会这样笑话自己。
可是凌耀没有笑。他只是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衣角,甩了甩被他擦得噌亮的承影剑:
“没有为什么。本来也……没有什么公平。我知道你输不起,所以你也没有必要犹犹豫豫、畏手畏脚。”
承影剑的剑刃上忽然卷起一簇簇雷光,像是燃烧的紫色火焰。
凌耀缓缓将剑举起,指向凌霖晗:
“但是我也不会放水。因为这一次……我要赢。”
“噢噢噢噢!要开始了吗?!我看到他动了!”
“快点!快点开始!”
随着观众们的惊呼和起哄,擂台的地面上忽然陆陆续续转亮起无数星盘图案的阵纹。符文上白金色的光芒一瞬间几乎将整座擂台全部吞没。
而本就阴沉的天空更是乌云密布,紫色的雷光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仿佛蛰伏待出的凶兽。
而就在地面的阵纹旋起的那一刻,凌霖晗猛然踏地而起,向半空跃去。一道剑气忽然冲天而起,扎在他原本落脚的地方。
凌霖晗的额角冒出两滴冷汗,立刻在空中虚点了两步,转身避过了一片细密的雷线。
他握紧右拳,让玄铁色的灵力附在拳上,重重向凌耀所在之处砸去!
凌耀侧身一步,运剑一拍,正打在那拳头的拳面之上,挡住了攻势。
两者相撞,顿时发出金铁冲击的嗡鸣之声。
但这还没完。虽然拳势受阻,但凌霖晗拳上的灵力却依然在涌动。只是刹那之间,那灵力忽然攀上他的拳轮,长出一排黑色的尖刺,向凌耀面部刺去。
与此同受,他的左拳也已经蓄势待发,借力向前挥来,显然是向凌耀的腹部攻去。
然而凌耀面色不改,只是微微颤抖手腕,让承影剑剑刃摆开一个弧度,顺着拳面削了下去,挽了一个剑花,劈在凌霖晗下路的左拳之上。
而凌霖晗右拳上灵力凝成的尖刺,似乎失去了阻碍,直欲扎入凌耀的眼瞳;却在触及凌耀面部的毫厘之时,忽然停止了生长,如同冰雪遇热一般消融下去。
凌霖晗瞳孔微缩,见凌耀左手捏着符诀,又是引落了一道天雷,便知自己这一回合里再讨不得什么好处,只得曲臂挡了凌耀的这一剑,收拳向后退步。
只是他这一退,自然又落回阵中,免不得又要同阵法做一番缠斗。
地面,天空。一开场凌耀就已经占据地利,打了凌霖晗一个措手不及。凌霖晗反思了一番,恐怕还是自己先前处于茫然之中,又存了能不打就不打的心思,根本没进入备战状态,才让凌耀占得如此先机。
可凌耀说得不错——凌耀想赢不假,他有诸多疑问在口,又有恒南在后,也输不起。哪怕他真不想和凌耀斗得你死我活,也没有断不能走神放水。
这一战,打得不是谁强谁弱,而是谁能拿到凌家独一无二的话语权。
他必须把话语权捏在自己手里,才能弄清事情的真相,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必须……动真格了。
凌霖晗这一拳向地上砸去,擂台的地面顿时裂出一道掌宽的深痕来,依附在地面上的阵纹也随之破碎。终于站住脚跟的凌霖晗气沉丹田,以九天重云塔的虚影为阵眼根基,调用塔内磅礴的五行灵力,摆出五行拳的架势。
宝塔辉光之下,凌耀设下的感灵阵纹开始一点点被削弱,最后消融于无形。一时间,擂台的地面上分出两个不同的阵营来,形成割据之势。
地面的争夺陷入僵持,凌耀却也没有闲着。见九天重云塔力量霸道,他也不愿强与之争夺这地利,只是稳住了余下的阵纹,默念着咒文,转手捏起符箓来,沾着指血向承影剑上抹去。
登时,承影剑上升起缕缕白烟。那白烟将雷电灵力和剑意包容凝聚,化作一道道半实半虚的飞剑来,密密麻麻地悬浮在周围,仿佛拥有灵智的召唤物一般供人差遣,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凌霖晗并非未曾见过凌耀施展的影月式剑影。可眼下这般招数,与长岭剑门的影月式又有许多不同之处——不仅将剑影实化,还融入了些许空间之力的意蕴,威能亦更加强大。
此刻凌霖晗更是确信,凌耀经与凌非语一战,虽然身负重伤,却在境界上更上一层楼,已经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势。
他深吸了一口气,挥拳引出玄武神兽的虚影,置于身前;又洞开九天重云塔之大门,引洪荒之力为玄武蓄力。虚幻的玄武渐渐凝实,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呿——!”
似心有灵犀,两人一同下令。剑影倾巢,玄武镇盾,一攻一守,又是僵持与消磨。
【再猛烈一些。应该用更猛烈的招数。】
凌霖晗忽然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新晋如此玄妙之境,实战却是头一次。眼下拿我做磨刀石,只会愈战愈勇!看他那游刃有余的模样,肯定尚未使出全力。若是不下猛招,不多时便要被他压着打。】
【我不是不够强,而是不肯拿出十二分的气力对付他,只怕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是现在已经回不了头了,又何必拘束呢?明明有九天重云塔这样的宝物在手,又何必惧怕他一个强弓弩末之辈?】
【我已经温养了九天重云塔许多年,对其已经如臂使指,掌控自如。若真怕不小心下了很狠手,更应该用九天重云塔的力量速战速决,一击将其擒获,免伤无辜!】
【虽然神龙学院对自己的诸多算计都源于九天重云塔,可九天重云塔本身只是件法宝罢了。落在我身上,是我的运道;却不用它,则是我暴殄天物。既然使用它能够帮助自己更好的解决问题,我又何必刻意冷落一件法宝,去寻更加麻烦的路子呢?】
【就一次,就这一次……】
凌霖晗咬了咬牙。
自从得了九天重云塔,无论是寻求天华地宝,还是修习秘籍功法,他的修炼之路几乎都是围绕着这座宝塔在进行的,他的实力也多在运用宝塔之力上体现。如果他不能全面动用九天重云塔,也就意味着他变相压制了自己的实力,让自己在同水平的战斗中处于劣势。
如果他想要战胜凌耀,他必须……
反正,也就一次……
……
透过巨大的玄武虚影,凌耀看到了凌霖晗有些迷茫挣扎的面孔。
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继续按部就班地补充剑影,紧盯着九天重云塔之下的凌霖晗,仿佛像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他对凌兴然和天心祖师之间的纠葛也有零星了解:凌兴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居然把曾经半步成神的天心祖师灭杀在这里,还封印了人家的尸身和宝物。
也因此,作为天心祖师临死前接触的最后一件法宝,九天重云塔继承了天心祖师深厚的恨意,自然会在凌霖晗每次调用九天重云塔时,诱使凌霖晗对他这个凌兴然的“替身”痛下杀手。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而此刻巴不得自己死翘翘的心魔,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天然的机会?
忽然,凌霖晗的眼瞳中闪过一道冰冷的红光。
凌耀在隐约中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呢喃:
“阻我成神……仇……凌……你不得好死……”
九天重云塔顿时气势大增,恢弘之气直冲云霄!
虽然谁都听不见,但他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
“啧……还要来这一出。X的,人跑了还要老子给背锅。怕是早就算计好了,非等我把传讯符全用完了才动手……现在倒好,我连个紧急信号传不回剑门。”
但他的目光却不再停留在凌霖晗身上,反而向擂台之下的人环顾而去。九天重云塔的意志暂时全面侵占了凌霖晗,心魔自然也更加肆无忌惮。而在凌耀的眼中,台下的这些人此刻也同凌霖晗一样,眼睛里泛着被心魔控制之后产生的妖异红光。
渐渐地,他们吐出来的话不再属于人类的语言,摆出来的动作也扭曲得超出了人类身体的极限;他们不再满足于擂台之下的狂欢,纷纷掏出武器来,双脚并用地向擂台上爬去。
“杀了他……杀了他!”
“我们的敌人!”
“就该千刀万剐!!”
轰隆——!
第一道惊雷在天空炸响,暴雨当即冲刷而下,却也难以与掩盖着鼎沸的人声。
他们嘶吼着,咆哮着,冒着骤降的大雨,如同着了魔的水鬼一般张牙舞爪地向凌耀蜂拥而来。
然而凌耀却是哂笑,从容得仿佛这些人想杀的并不是自己:
“偏要作众人皆醉我独醒,偏要闹得好似我众叛亲离。何必呢?我又不是你们善良而瞻前顾后的‘主角’,又要优雅又要赢,还要一个举世清名。”
他似乎是同那心魔说话,又更似是自言自语,
“若是不知道凌兴然只是找了个家族打掩护,根本不是凌家人,或许我对凌家还有几分顾念。可现在嘛,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亲友羁绊,这凌家亡不亡,他们无辜不无辜,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就算他们脱离控制之后,反过来污蔑我滥杀无辜、嗜杀成性又如何呢?我需要这点漂亮名声吗?
“他们敢动手,我就敢杀人!多公平?”
他忽然烧了手中的符箓,从袖笼中又捏出一叠符纸来,齐刷刷向凌霖晗丢了出去,且顶上一顶。而后他猛地一转身,反手推剑,刺穿了一个拿着刀冲到他背后的人。
噗——唰——
承影剑毫不留恋,一击即中,立刻抽身而出,转头又刺透旁边一人的肩胛骨、另一个人的脖颈,再一个人的头颅。
飙洒的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道长弧,喷溅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轰隆——!
他可不是和全世界为敌。他只是在等云开雨霁。
所以他不会迷茫,也不会犹豫。只管杀了眼前的疯子就行。
他要赢。
作为一条咸鱼,他对胜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渴望。
但这一次不同。
他要争这一口气,让凌兴然知道,这“命运”并非无法改变,只不过是凌兴然舍不得自己受苦受难,偏要他人替自己遭罪,自己却做了逃跑的懦夫!
所以,哪怕赢了也只会让他声名狼藉,赢了也只会让他奄奄一息,哪怕要死在这里,他也要冲破那所谓的“剧情”;
他也,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