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水滴落下得犹如时针转动,一下一下,记录下悄然流逝掉不知多久的时间。
已经……多久了?
黑暗,潮湿,毒虫,憋闷,死寂,绝望。
这个透不进什么光芒的地方。
爸爸……
诺暝天吃力地抓了抓拳。两只手受的伤都不太严重,现在已经可以比较自由地活动了——然而他的腹部和胸部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清一色的伤口结痂感让他不敢贸然起身。头的两侧又传来阵阵刺痛,他的肺也因长期吸入浑浊的空气而闷得慌。他现在就只能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于是他用两只手撑着上身想要缓缓坐起,只要能坐起来就可以了——可他的身体刚刚被支起一半,腹部传来的撕裂感却让他双目紧抿。咬着牙继续吧,可是哪怕再支起一点都感到肠子要从痛痒得难受的伤口处迸溅而出,他只能那样僵在三十度左右的位置,前进和后退对他而言都成了项巨大的挑战。
要不要……就这样放弃?俗话说,休息也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开什么玩笑,连身体都快要生锈了,再这样躺着他的意志迟早会完蛋。绝对不可以连自己都接受消沉!
可是,或许再也出不去的——
别泄气啊诺暝天,你的话一定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突然,侧前方传来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吃力地扭过头去,只见被挂在墙上的电视开始闪现着画面了。伴随着一个合成的尖细声音响起,他一时间仿佛忘记了自己保持现有姿势的疲惫,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画面下方那一行白色的大字:
“该你们做选择了,我亲爱的警长。”
……
“五分钟,警长……我需要你们的回答。”广场的大屏幕上,一个被屏蔽的身影以合成的怪音,透过喇叭朝整个城市宣告着。而大屏幕旁的港口,白城韬带领着剩余的警力集结到这里。自警卫厅大楼沦陷20日以后,四散分离的警力才逐渐在木偶们的包围网下重新集结到一起,然而目前剩余人手只有原来的五成不到了。在那些打不死的怪物的攻势下,他们所有的反扑均告失败。而似乎这些怪物背后的操控者并不想这一切那么快结束,所以在木偶攻势减弱的现在,他们得以继续进行民众的疏散活动。
话虽如此……由于禅海周边被莫名其妙的结界所笼罩,所以他们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也只是先暂时把民众撤离城区。
两艘游轮正准备起航。
“……接通连线。”
“是!”
接线员立即开始紧张的作业。白城韬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屏蔽人影,右手的对讲机举到嘴边——
“下午好啊警长先生……我们之间这么对话应该是第一次吧?”
“……你想要什么?金钱,还是这座城市?”
“哦~别,别这样,您和他们不一样,您可不是个那么庸俗的人……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不是啦。您说的那些都是无聊的东西,一个高品味的罪犯当然不会在意这些……怎么说呢,嗯,唾手可得的东西。”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罪犯了。”
“啊哈,那当然了。您知道吗警长先生,被抓住然后一枪打到脑袋开花可是我的毕生追求……我可太期待这个身体被你给一枪打爆的画面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假声冷笑了一下,“不过,还不是时候……我的事还没做完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
“游戏。警长先生,我想要的很简单……”声音轻轻咳了几下,“我们来玩一场游戏,赌一把……我只是想让我的一个小可爱烂掉之前好好看清这个世界罢了。”它顿了很久。
“所要保护的东西毫无价值……我只是让他们从过家家的梦里清醒过来。”
“恐怕我不能苟同。”白城韬攥紧拳头,“听你的说法,好像你是个愤世嫉俗者。可是,这个世界还没有像你说的那么无可救药。”
“唉,您应该回想一下那些罪犯,想一想您抓过的那些嗑药的、烧杀抢掠的渣子,想一想您为此而死去的队友——您不该这样,像那堆俗人一样对仁义道德的面具那么爱惜,那东西充其量不也就是个用来为某些人管控‘棋子’的锁链……不过不用怕,我会帮您正视自己的。啊——这么说来,我这还是个有益健康的心理游戏呢~”
“……”
“凭什么只有我们要戴着仁义道德的面具呢?那些健健康康的小伙子被他们毒害、被他们虐待,而我们还要客客气气地对这些渣子——你说,手上沾血的刽子手可以活得逍遥自在,但是好人就活该挨打吗?难道您就从来不认为有的人天生就是恶魔吗?但不论他们做出怎么样的恶行,带着面具的我们总不能让他们血债血偿啊……”
“……”
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现在谈起太过伤心的往事。
他遇到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白香月的时候。
“警长先生……您就不生气吗?那个杀了您妻子和孩子的凶手,说不定甚至都不需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只是在挑拨自己……
但是,不能意气用事,这是一个警员最基本的守则。无论何时。
无论何时。
“您知道吗?我自以为对您还是有一点理解的……您是个道德高尚的人士,从来都是看人平等的,即使是对罪犯也是如此……嘛,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是您已经被洗脑了呢?无所谓了。但是,您内心还是并非这样想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您在追求作为支配者的快感吧……为什么只能让别人来支配自己妻女的命呢?那家伙一口一口,把可怜的女孩们吃得残破不整——可为什么自己不能支配他们呢?这些‘吃人’的人就应该享有被他们所掠夺的人更高的位置?为什么我们允许这种万恶的‘阶级制度’存在呢?我们难道就不可以推翻这些‘统治者’们?”
“……警长,对面可能跟那宗案子——”
“我知道。”
白城韬转过身去,海风吹拂着他黝黑的脸颊,他疲惫的眼睛凝视着远处蓝得阴沉的天空。很快,他将对讲机再次举到嘴边:
“告诉我你想要的。”
“别急,警长……游戏才刚刚开始呢。相信我,我是真心要帮您的。很快,您就会轻松了……”扭曲的声音没有感情地说道。
“看到那两艘开出去的船了吗?该你们做选择了,我亲爱的警长。”
“我在船上安装了炸药……而现在一个引爆按钮在您的手中,待会儿您就会收到……而另一个按钮在我的手中。到大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五点为止。如果十分钟以内您没有按动按钮,右边的船会被炸上天——您知道,那里面乘着八百多名普通居民。”
“而如果您按动了按钮,右边的船便平安无事。但相应地,左边的船就要跟您说拜拜啦~”
“……”
“您当然知道,那上面乘着八百多名罪犯。”
失真的声音不断传来,很明显,那家伙是在挑拨人心——他想让人们自己失去战斗的欲望。
而这只需要让他们自己对自己失望。
“如果你想,你的军队轻而易举就能铲平我们。”
“那样就太无趣了不是嘛……我喜欢公平的游戏,至少现在的我喜欢。”
“……不论怎么样,你最终都会按动按钮的。”
“啊~好伤心啊警长先生,我可是很循规蹈矩、说一不二的。”失真的声音冷笑几声。
“还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要是两艘船有任何一艘靠岸、船上有任何人逃离、这边有任何人试图靠近两艘船的任意一艘,我都会立即引爆它们——我这边看得很清楚,而且说到做到哦~”
“那么,祝您好运喽~”
通讯中断。
“队长,我们之前检查过船只,没有发现炸弹啊……”
“我觉得,那一头的疯子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小奇,只要是有风险的事,我们便不可以掉以轻心!那可是……整整一千六百五十三条人命!”白城韬正朝一个警员训着话,一旁一个警员急匆匆地夹着个包裹小跑过来:
“队长,我们在附近发现了这个!”
一个普普通通的纸包裹,上面写着红色的“礼物”两个大字。
“队长!”
“我知道。”
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后,一个小巧而简陋的控制器映入众人眼帘,右上角一盏小灯正在闪烁,伴随这个频率,这个装置发着定时炸弹的“滴滴”声。
“我马上去找炸弹专家过来!”
“……队长,现在该怎么办?”
“……马上联络两艘船上的船长,保持在附近环行,彼此之间拉开至少1000米距离,在指令下来之前严禁靠岸。”
“遵命!”
天色逐渐暗下去,今日的夜早得很不寻常。
……
仇恨转嫁。如此一来不论白警长选择哪一边,大众的怒火都会转移到警察身上,而没有人去指责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元凶——
不行……
我必须要去。
诺暝天猛地一挺想直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不料却失去平衡直接滚落到地上。霎时间遍身的剧痛袭来——
“没用的……明知什么都无法改变,为什么还要去尝试呢……?”
“我不要……”
“……他们和你非亲非故。”
“……与那无关!”
“我简直想不透……看样子你好像连自己到底要做什么都不清楚。”
“我——”
“你难道想做那座城市的守护神吗?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了吗?”
“——!”
电视里的报道仍在继续。记者慌乱的声音在汹涌的海浪声下显得无比模糊。
……
“队长,离五点只剩下五分钟了!”
“……我知道。”
专家已经确认过,如果那个威胁者所说的炸弹并非虚言,那么现在两艘船上的人们的命运,就把握在他的手中。”
要么不愿做刽子手,然后牺牲八百多名平民。
要么选择减少舆论,然后牺牲八百多名罪犯。
但不论如何,人都不应有权力随意去剥夺其他人的生命。
是啊,是这样的。
那么,就不要按下去了。
明知道,那个道理是对的。
但他……做不到。
善人也好,恶人也罢……但只是这样,算得上借口吗?
他或许,还是可以救一些“更好”的人?
他——
“队长——”
最后十秒钟。
白城韬的双脚失去力气。
平民,还是罪犯?
你是个警察。
但尽管如此——
“我……”
最后三秒。
“我——”
只不过是借口罢了……我知道只不过是借口……
“……对不起。”
我不过也只是个……在随便支配他人生命的混蛋!
“滴——”时间到。
在那之前,他按下了按钮。
什么都没有发生。
“祝贺您啦警长先生~赢啦,是大团圆结局呢。”对讲机内再次传出扭曲的假音。
“不得不说,我对你们的顽固真的改观了啦~本来要是您没按下去,两艘船就可以一起上天了的~不过,没关系啦!那就下次再见了啰警长先生~”
“……”
通讯再次中断,两艘游轮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在远处的海面优哉游哉地航行着。
“……”
“队长……”
白城韬只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这么久以来,他面对过许许多多的黑恶势力,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子,让他有一种如此原始的“恐惧”。
他做了……
随便支配他人的生命,不论是什么动机——他也……和杀了自己妻女的恶魔一样。
那家伙深知他的丑陋。
那家伙深知他的一切。
他被抓得牢牢实实,他被解剖得一览无余。
那家伙说他“赢了”。
开什么玩笑——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
报道结束,屏幕再次被嘈杂的雪花覆盖。诺暝天心如死灰地仰躺在地上,他感觉身体再次失去了力量。
“就像那样,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任何事情,你也不例外。”
“……”
“……做一个魔魂,那会比想象中艰苦百倍千倍。”
“我知道。”
“你甚至可能付出生命。”
“我知道。”
“即便……你知道那样也并不能挽回已经失去的一切。”
“……我知道。”
“……光动动嘴皮子比什么都简单。人失去得越多就会变得越冷漠,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我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对方靠在他牢房栏杆的另一侧。那个人就在隔壁,那个眼睛亮得发光的人。
“即便如此……”他闭上眼睛,那样子他就能看到他所深爱的就在眼前,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在他所看见的死灰色的现实中——
爸爸、王座、无锋、兰……
即便美好全部都一去不复回。
即便已然身处无边黑暗之中。
即便视线以内不存半点光芒。
“即便如此……我还不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