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害怕。如果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对着我的是否就是你的背影了呢?
……
“唔……”
冰冷的辉光映洒着他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就像飘流在大海里——不知为何就有这种感觉。
有个声音呼唤他,让他醒来:
你睡得足够久了,差不多该起来了吧?
“……”
喂,回答我,人家跟你说话呢!
谁啊这个声音……哪家的刁蛮公主殿下啊?这是在梦里吗?那样的话,自己居然会梦到这种东西,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嗜好——
……他不起来啊妈妈,果然还是死透了吧。
喂喂开什么玩笑啊这家伙,发表着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发言!这要是放在自己家,别说是父亲,他老姐都得把他耳朵拧下来,他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啊——
自己已经死了……什么的,这个事实。
不知怎的,他却感觉并不沉重。
他是,作为一个魔魂死去的,不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人,虽然他只是个逃兵,虽然自己的这辈子过得并不光彩,但自己觉得,自己至少在死去的那一刻是有价值的。
那么,就不需要再去考虑那么多的责任。自己已经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这个时候,直接死去反而好像最令他感到轻松解脱,因为确实,他什么都不需要再去管了……
不论他死得人尽皆知还是悄无声息,会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那都是留给后人的事了。对他来说一定没有比这更加轻松的解决方法了。
一定没有……
“……睁开眼睛,魔魂·妖兔。”
“——!”他被这富有威严的声音吓到了,他想违抗那个女声却做不到,肉体不受控制地打开了眼皮——一个光芒的集合体赫然出现在周围的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喉咙在那一秒突然干得发梗。
啊妈妈,他果然醒了!
谁在说话……是那团光芒吗?但是来源的方向明显不是那里……他只隐约看到朦胧中七颗星星在光芒的身边旋转围绕,就像在跳舞。
“……大神官。”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几个文字。魔魂语,他觉得过于古老了。
他明明应该已经死了,所以这里是天堂吗,原来民间传说都是真的——
“……该说是幸运还是讽刺呢……恶鬼的污浊之气已经把你侵蚀了大半,反而救了你一命。”
所以你现在才有机会听到我和妈妈在说话啦!
“什……”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对方的身份一直反复跳跃着,他难道应该顺理成章地认为现在的对话很自然吗?完全不能吧,就好像如果你半天后突然反应过来正在与你对话的是分分钟能给你升职加薪的老板,你能保持自然而满不在乎的对话状态吗?嘛,世间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对于他来说,毫无疑问这是可以轻松一做的事,顺带一提,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习惯低声顺气的人呢,他的话一定觉得难以理解——
“大神官……是大神官大人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这么说来这里就是魂之圣堂了?!虽然这是我的梦想但我真的想破脑袋都没想到真的有一天我有这个荣幸——”
……妈妈,他话好多。
“……魔魂·妖兔。”
“是!您请尽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不论是什么我都乐意效劳啊!”
“……我会给你——不止是我,魂之圣堂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当然,他的英雄举动被赏识了!虽然当时没想太多就那样做了,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机会来了,机会来了,事实就摆在眼前:魂之圣堂给了他再生的机会,自己很快就能得到重用成为人上人了——他原本这么计划着,差一点就要笑出声了。
“魔魂·妖兔,我等愿意赐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
“那当然,我非常乐意——诶……?”他张到一半的嘴巴僵住了,“赎罪……?”
妈妈,看来这个笨蛋还完全不知情呐!
“不要多嘴,摇光。”光芒顿了片刻,“让他看清现在的自己。”
好的,妈妈。
其中一颗星星突然从光芒的身后飞到他的面前了,然后“咻”的一下,化为一面华贵的等身镜,镜面正对着不知所措的他:
喂,魔魂,好好看看,这是现在的你自己哦。
他凑近去仔细看,他的身体没有异样,除了衣服上破开的口子。至于他的脸——他的右半边脸已经完全没有人类的样子,他的牙齿变得锋利而危险,他的整半边脸已经化为泥一样的黑色,他的那边眼珠子只剩白的发瘆,脸上甚至已经长出密密麻麻的怪样突起,他当然对这幅狰狞面容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他们天生的敌人……最低等的一种“量产”恶鬼的面容。
“什——开玩笑吧……”
他用颤抖的手碰了碰黑得发亮的皮肉,冰凉得让他感如触电的触觉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最后的防线,直到他狠下心地刺去,从凸起的尖刺处传来的剧痛终于摧毁了他的最后一根支柱,于是整座大厦轰然倒塌——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呃啊啊啊啊——!!”
他歇斯底里地撕扯着喉咙,扒拉着那半边已经变形的脸,似乎要将那块“画布”整张扯下来,如果那就只是画布的话。他怎么可以,他不如死去,他再次活下去可不是为了变成自己最可恨的东西的——
“恶鬼·黑染料,感染能力数一数二的恶鬼,尽管单兵作战能力不强,但显然它留下来的'种子'已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你的剑甚至做不到将它斩草除根。”
“……杀了我,求你了。”他安静下来了,与刚才辨若两人,只是用空洞的双眼望着镜子似的地板:
“……我不要什么封赏和名号了。如果要作为恶鬼活着,我宁可死去。”
“按照魔魂的规矩,确实应该对你立即处刑。但是,我等的意思已经传达过,魂之圣堂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
喂,妈妈在跟你说话呢,区区一个恶鬼还不抬起头来!
“摇光,不得无礼!”
开什么玩笑,妈妈你是要对一个恶鬼有礼貌吗——!
“……魔魂·妖兔,你的身体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放任不管,你在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变成完全的恶鬼。”
“……”
“把这副面具戴上。”
“哐当”一声,有什么金属制品落在了他的跟前。他没有去接。
“……或者你可以自行了断,你自己选。不过,现在的你可不一定能拿得起伽流太。”
又是“哐当”一声,又有金属落地了。但这一次,声音无比熟悉,熟悉到他一听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静静地躺在一个纯白面具旁边的,是他曾经用来了结自己生命的剑。
“……”
他把手缓缓朝剑伸去,尽管他的身体在下意识地抗拒,他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恶心的感觉的——直到他满头大汗地触碰到剑时,猛地传来“直沁肺腑”的灼烧感又让他前功尽弃。他在抗拒这把剑,不,说明白了,他现在在抗拒伽流太,就像恶鬼一样,抗拒这种能够消灭它们的天敌。
让他这样用自己的剑自尽……这才是屈辱难忍的酷刑。
曾经的同伴,现今的死敌。
他试着再次伸手。
他先是干咳,然后作呕。
他失败了。
“我只不过……是想死去而已。”
“那恐怕是最懦夫的行为。魔魂·妖兔,你要知道,活着可比死去要难得多。死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但是活着,意味着你必须做好长久背负痛苦的觉悟。”
“……”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转过身拾起面具。他对它并不抗拒,他把它贴到脸上,他甚至感觉到面具与自己已经完全融为一体。
“只要你戴着这个面具,恶鬼化的蔓延就会被暂时抑制,虽然也就是多争取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但那已经足够你做很多事。”
“……你说吧。”
他闭着眼,像是已经对一切满不在乎。
如果他已经是恶鬼了,不,他既是魔魂又是恶鬼……那他到底该是站在那一边的?他想回答他还是一个魔魂,但他的同行可不会允许他活下去。
因为他自己就不允许,否则自己就和那个叛徒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你去杀一个人。”
“……喂喂,没搞错吧,你们可是魂之圣堂。”
“我们需要你去杀一个人。“
“……哪个恶鬼?”
“我们需要你去杀一个人。”
“——你们不要搞错了,魔魂不允许伤害人类!!”
“你的这条命很短,但也是魂之圣堂给你的。你的全部都应该以圣堂的命令为优先。”
“……是。”
他再次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一口气。他感觉需要很用力,直到指甲在掌心留下印痕都不够,才可以和内心那煽动他去放纵的声音抗衡。
“那么请你听好了,魔魂·妖兔……我需要你去铲除一颗钉子,一颗我们怀疑已经背叛圣堂的钉子……”
“……魔魂·煌龙。”
“那个家伙已经死了。”
“……只要是作为魔魂应做的事,我自然不会推辞。”
“那好,请你杀了……”
自然,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事成之后,我们愿意把你彻底净化,并加封你为御用魔魂。我本可以直接这么做,但你要知道,现在的你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
同时拥有魔魂和恶鬼的力量……不仅如此。
魔魂和恶鬼的气息都被中和,不论是哪一方都感觉不到:对于一个人类目标来说这才是重点。
他的眼前一亮,他被给予了真正的机会。那么,他或许就真正能实现自己成为御用魔魂的梦想了。
不论那可能导致什么后果……
“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面具背后,恶鬼的脸在悄悄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