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应该在这里。”
当然……我不应该在这里——那又应该在哪里?
我是谁?
昏暗的晨光神谕般从触及不到的高处泻下,映亮着成团成簇的灰尘。他从睡梦中醒来,把僵硬的脖子转得咯咯响,然后顺手抓起一条在墙缝中蠕动的白色虫子,投入嘴里,嚼之有声。
不是很清楚……现在是第几天了?还是说——第几个月,第几年了?
思绪宛如种子般被埋入土壤期盼发芽,却被田鼠吃得油光嘴滑。他好像已经快忘记了,从那面不知多久之前的镜子里,看到的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可惜一切都已被“雨打风吹去”。
“你想要出去吗,魔魂?”他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唯唯诺诺的声音入耳了。他慵懒地把视线拉过去,只见隔壁牢房里一件土色斗篷下两只生光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这家伙是谁……这里之前有这么一个人吗?
他懒得理这个躲在阴影下的怪人,翻了个身准备再次入睡。但是,心里突然又有种痒觉蠢蠢欲动。
杀了他,烦人的家伙。
神的声音。
于是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吸血鬼似的獠牙,跌跌撞撞地起身。他不能违背神的指引,那指引将他引向救赎——于是他死死抓着已经生锈的铁栏杆,威胁似地摇晃了几下,然后把脸贴了上去。
“想对我指手画脚……你难道自诩神明老子!?”
最后补上狠狠的一脚,栏杆被踢弯。他还是被这该死的时间磨平棱角了……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笑得像只野狗,仿佛只是在安慰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神啊……您就在那方黑影里,在那团苔藓里,在裂开的墙上……这是谁在笑?啊……因为神要我传达他的意思,所以我笑了,但又不是我在笑,是神明老子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一圈一圈散发出去,如孤石入水,波纹在害怕,在逃逸,可是又只有呆在那疯狂的导火索旁时,它的存在才足够清晰。
“哈哈哈哈——!!”
没有理由……“结果”就是理由。
……
“哥——!”
诺暝天被姬月兰的一声猛喝拉回了现实。他发觉自己出了身冷汗,明明都没怎么动,可能是有点感冒了——他僵硬地望着四周刺来的视线,一时间如同落水狗般狼狈。
“叮铃……”
“好啦哥,快点坐回来!我——我的恐怖故事有那么刺激吗!?”
“……哈?”
四周的视线开始纷纷散去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兰一边把手指靠到嘴唇上一边拉住他的手,示意着轻轻扯了一下:
“好啦,养精蓄锐一下吧!差点把梓铃都吵醒了!”
“……哦,哦。”
“……怎么了?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等自己好不容易坐下来,妹妹轻轻拉了拉暝天的衣袖。她真的在担心。
“……啊,没什么,只是……听到有人好像在对我说话。说什么——”他的瞳孔突然轻微地张大。
“兰……那时候,我是确实打败了欧阳皈……是这样的吧?”
“诶?这——最清楚的是暝天你吧?我记得我和其他人一起赶到的时候,就只剩暝天你一个人了……”
“……确实也是,这样啊……”
所以其实能确认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个。
那时候……无锋穿过了那家伙的身体,我凭借那双漆黑的翅膀做到的。然后就在我面前,那家伙化为了灰烬——
但是万一,只是万一——如果那家伙还活着的话,他会回禅海市的,不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爸爸——她,她们会有危险!
“……大家那里还有那个狼魔魂呢,暝天。”
“……又被你猜中了。”
他居然释然地笑了笑。确实,就如兰所说,他相信林晓天。而且,自己只要处理完那个钉子的事情就会回去。
毕竟那里……不是家,只是抛弃了他的地方。
列车的轮子又隆隆响了很久,他开始有点昏昏欲睡了,但转过头来,兰毕竟还是列车坐得少,已经抓着梓铃的手沉沉睡去,于是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好保持清醒。刚才发生了那样奇怪的事,还是有一个人醒着让他比较踏实。
……
“起来,起来……骑士,升起来!”
“起来,起来……骑士,升起来!”
“……?”
被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打断睡眠让他很不爽,坐起身来正欲唾沫飞溅,视线却已被不远处围成堆的人死死抓住。他们现在都掀起了帽子,露出白的、黄的、棕的、黑的头颅,清一色地注视着上方——那唯一有外界的光透进来的地方,齐声颂着奇怪的口号。他一眼就认出了前几天——或许是前几天——向他问话的两眼留神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监狱门居然没有锁,而且也没有注意到他——不,或许是,此刻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他有种莫名的恼火,抬起头,借着昏暗的光望见一个身影仿佛在缓慢地上爬。
“那是还没有泯灭希望的人……一个骑士,他想要从深渊中爬出去。”
“……不自量力罢了。”
“……很多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以生命去赌回到外界的自由。他们自己便成了看守自己的忠实狱监。”
“飞蛾扑火也是追逐所谓光明,但在人的眼里看来也就是种愚蠢的送命行为。”不知道为何,他的语气放得稍微平缓了些——起码不再张口骂人或狂笑。
“他不只是自己在追逐光明,他带上了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一伙囚徒的希望。”
“那也是希望,随着他的身影缓缓前进,缓缓升起的希望。”
突然间,人群的一声惊呼沸腾了环形的深渊——那个人脱手了。无助的身躯如同受伤的雏鸟,从那个高度下来即便有人接住也不可能活命——
“嘭!”的一声震响,勇敢者粉身碎骨,断裂的肢体、粘稠的内脏、飞溅的血迹到处都是。
“……我说过了。”
“……总有一天你不会这么想的。”
类似的事情应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两眼放光的人却如其他人般摇了摇头,他们的眸子里映射着肉眼可见的失望。
“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哪个方面?哦——我是医生,终岁留守在这里,外界的补给由我来过手——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和你们不一样。”
“……你可以随时出去?”
“你没听见吗?我终岁留守在这里,这个地方一天不清空,我一天别指望看到热辣的太阳。”那个人顿了一下。
“……不过反正外面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他没有说话,良久,只是朝那滩血水努了努嘴:
“这个东西,怎么处理?留在这里会发臭。”
“外面有人会送东西来,那时候会顺便处理掉。”
“……那就是那时候有机会出去了。”
“不会只有你有这样的想法,魔魂。来送物资和清洁的都是些末路之人,如果有人试图暴乱,外面接应的会毫不犹豫把他们扔在下面。他们从不感到可惜。你一开始打的那几个人,原本也只是来送水的。”
“……切,一群疯子。”
甚至都不知道在说谁,他自顾自地回到自己牢房去了。也不顾那个狱医,他反手就把门锁自己卡上,然后死心塌地地往石板上一躺了事。
……
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吧……诺暝天睁开眼,四周一切如常让他感到安心。应该差不多就到童关了,邱魁先生说从禅海到那里再怎么说也就一个半钟的路程,但总感觉还是有种莫名的漫长。
就像是穿过森林一样的感觉。
“……暝天?你一直没有睡吗?”
“……不用担心我。”
兰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所以说话不能太大声。而徐梓铃,这个谜一般的女孩,除了有锻魂师的知识这一点之外,自己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其实那天晚上邱魁先生好像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是你来?”
“——诶?”
“你说是姬月凤——”
“暝天你怎么能这样叫啊!凤婆婆!人家可是你的长辈啊!”
“……对不起。你说是姬——凤婆婆叫你来的,你是姬月家的人吗?”
“诶?不是哦!”
“可是你——”
“啊~这样啊,你是说这个铃铛吗?是哟~是凤婆婆送给梓铃的!凤婆婆说了,有这个铃铛的话就不会有灾厄敢扑过来了!而且,暝天也觉得很好听吧?”
“……实际上我听着有点头痛。”
“啊呀……好没品啊暝天你。”
“……不是啦,我说的是物理意义上的,可能是我有点感冒了吧……”
说不定这也是导致刚才自己错觉的原因——但他不愿意相信巧合。
“……比起那个,跟我说说钉子的事吧,梓铃。”
“嗯……”徐梓铃低下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望向诺暝天的眼睛。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冥简'……凶恶的鬼神,冥简。暝天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
说起来,他确实还是得找个时间好好把《百魔志》剩下的几百页读完。
“那可不行哦暝天……'一个谦虚的魔魂是一定要把《百魔志》背得滚瓜烂熟',凤婆婆这么说过的!”
“……遵命,小姐。”
“嗯~!——好啦,然后就是那个鬼神的事情……书上说冥简是太古时期祸害整个南方的鬼,不死不灭,英雄们都拿他没办法。三兄弟的传说不是很有名的嘛,“老大去了无回,老二有去有回,老三成钉镇鬼”!总之,唯一能够镇压冥简的只有一个叫镇魂钉的法器——相传老三把冥简的肉身打散后那家伙的怨念还死缠烂打着,然后老三就用最后的力量把怨念全部打入了地缝里,自己的血肉化为镇魂钉钉死在了地缝内。那枚有一环臂粗的钉子现在就在童关的里面,由姬月家看守着。”
“……但是不管怎样,现在镇魂钉出问题了。”
“嗯……”徐梓铃攥了攥衣角,挪了挪身子,像是坐得不舒服。“是的。其实每过一百年镇魂钉的力量就会出现一个养息期,那是它镇压力量最弱的时候。每到这时,被封印的冥简就会复活。如果让它毁了作为封印地的童关的话,就没有人能再阻止它了!”
“……童关就没有别的魔魂了吗?”
“啊——有是有,只是……”看见对方支吾着,诺暝天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不管怎么样,大概就是因为对方没什么能耐吧。
不像自己,拥有了强大,手刃了仇敌,得到了欢迎,收获了爱慕——因为是我,因为我是多拉贡家的龙魔魂才做得到。这个错误的念头抓住了他,他突然脱口而出:
“只是他们没有我那样强大的力量,是吧?”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说了出口,只看着徐梓铃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她抱紧屈起来的膝盖,像是在害怕,像是在远离他。
“好像……跟那家伙……一模一样……”
“……什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诺暝天有些惊恐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我这是……怎么了?
对方好像已经没有兴趣再聊下去,于是他叹了口气,愣愣地望着漆黑的窗外。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才挣来这么多的美好,他却感觉自己在被一点点地腐化。就如那久远记忆中,他第一次接触到那些名为“芬多”的伽流太的时候一样。
被蚕食着某些重要的东西。
被那能够换来自己所向往的一切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