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的是司机阿福。阿福对前来开门的阿炎表弟说:“我们科长想吃你们家的米粉,可你们今天没有出摊。”
表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只顾盯着胡同里的黑色小轿车发呆。车窗摇了下来,刘清远坐在车里问阿福:“有没有吃的啊?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吧。”
阿炎在院子里答话了:“要是不嫌窄吧,就到厨房里吃点吧,饭是现成的。”
在厨房里吃完酸辣米粉和白菜蒸饺,刘清远掏出一张拾元票递给阿炎:“下这么大的雨还要打搅,实在不好意思,就不用找了。”
阿炎吓了一跳:“这怎么行?一碗米粉一毛五,一个蒸饺五分,你吃了四个,该两毛——拢共不过三毛五。你还是给张五毛的吧,这么大的找不开。”
刘清远夹起皮包,把手一挥:“就这样吧,以后再来吃饭,要是我身上没带零钱就从这里面扣吧,找来找去麻烦。阿福,咱们走吧,捎上这个小弟弟,把我送到办公楼后,再把他送到学校。”
表弟听说可以坐小汽车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提着书包就往外冲。
阿炎回头找了一把伞,替刘清远打开,送出大门。刘清远冷不丁回头问了一句:“小同志,听你刚才说话,你是从乡下来住姑妈家的吗?”
阿炎点点头:“是呀,本来想到城里找个活干的,可没找着,就帮着姑妈卖饭了。”
刘清远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念没念过书呢?”
阿炎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安局查户口的呢。”
刘清远“哦”了一声,看了她一眼。
阿炎就说:“我叫顾阿炎,今年18岁,属狗的,只念过半年扫盲班,认识大字一萝筐。”
刘清远笑了:“你帮姑妈卖早餐,一个月能赚几个钱?”
阿炎歪着头在肚里算了算账:“刨去杂七杂八的花费,能挣二十来块,怎么样?”
刘清远说:“不赖么,顶上一个国家干部的工资了。那你姑妈给你开多少钱工资啊?”
阿炎很惊奇地看了刘清远一眼:“开啥工资呀?一家人的嚼谷都还不够呢,能跟着吃顿饱饭就不错了。不过要是省着点花的话,到过年的时候姑妈说不定能给我买套新衣裳哩。”
刘清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阿福已经打开车门,刘清远弯腰钻进副驾驶室,挥了一下手,小轿车就冒雨向巷口冲去。透过车子后窗,可以看见表弟在里面手舞足蹈。
阿炎站在大门口呆了半晌,嘴里嘟哝着:“这当官的真有意思啊,就喜欢问来问去。”
到了下午,雨停了,院子里还有很多积水。大门外的巷子里则是污水横流,裹挟着菜叶柴棒和黑乎乎的煤渣,从各家各户的门洞里涌出来,再一头扎进地沟,撒着欢地向巷口奔腾而去。
阿炎忙起来了。在院子里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做米粉、和面、剁馅子,往小塑料瓶子里装胡椒面儿,用肥肉膘子炼大油,熬制辣椒块儿。
大门咣当一声响,向两边飞开,表弟甩着书包进院,一头扎进厨房里,围着阿炎转个不停。
厨房太小,表弟这样一转,阿炎就无法工作了。阿炎就说:“你围着我转啥哩么,还不快去写你的作业。”
表弟才不去写什么作业,他明显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急于要把这兴奋的缘由表达出来:“姐,你坐过轿车吗?没有吧。姐,你知道轿车里头的座位是软的吗?用皮包着,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车子一动它就颤呀颤地。姐,你知道小轿车跑的有多快吗?从家里到学校我平时要走半个多钟头呀,可小轿车一眨眼就到了。姐,你知道吗……”
表弟不停点地说呀说的,姑妈闯进来,提着他的耳朵拎出去:“看看你这一身泥点子!快把衣裳脱了,自己泡到盆子里。你姐在干活没看到吗?光知道添乱。”表弟啊啊地叫着,不情愿地走了。阿炎就继续做事,但手脚却明显地迟缓,拿东忘西,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天早晨,刘清远还是到阿炎的摊上来吃早餐。他还是穿着皮鞋夹着皮包,跟周围吃饭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还是不多说话,对阿炎既不冷淡也不怎么亲热,就像从前一样,好像昨天下雨时到阿炎的厨房里去吃饭的不是他,跟阿炎说了一大堆话的也不是他了。吃完早餐,他还是掏出零钱来付账,好像连那拾元钱的事也忘了。
阿炎想提醒他一声不用再交钱了的,但人太多了,她觉得这事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而且刘清远还像从前一样,多给了五分或一毛钱,依然挥一挥手,说一声“不用找了”,夹着皮包抬腿就走,绝不给阿炎给他找钱的机会。
多收了钱,阿炎本来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完全可以把多收的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可以为自己添置个发卡或者小木梳啥的。就连昨天那张拾元钱的大票,阿炎也可以当作自己的意外收入了,因为这个当官的看起来是不打算从里面抵扣以后的饭钱了呢。那可是一大笔钱呀,差不多快赶上姑父一个月的工资了。
但阿炎没有高兴,连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她甚至有些失落,再加上一些失望。是啊,有了昨天那顿饭之后,她以为刘清远还会再问自己一些什么的,她都准备好了等他再问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答了呀,但刘清远只顾吃自己的早餐,好像已经没有兴趣再问自己什么了。
是啊,自己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是来住亲戚家的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像自己这种人连一根路灯杆子都不如呢,不会有人会真正留意自己的。那就更不用说在当官的眼里了呀,自己能算作什么呢?在刘清远的眼里,自己还比不上表弟,表弟还能坐上他的小轿车呢,自己却不能。
阿炎想啊想的,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干活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吃客王老三冲着她喊:“妞,你放的盐太多了,你尝尝还有法吃吗?”马六儿也叫:“妹儿唉,给哥盛一碟小咸菜呀。”阿炎却不理他们,随他们自己闹去。
慢慢地,吃客们就有了意见了,一些很“个性”的人就不来阿炎的摊上吃早餐了。他们觉得自己不被尊重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个乡下来住亲戚的女娃子,也有资格对我们城里人带答不理的?那不是反了天了吗?做的饭再好吃又怎么样,咱们还缺她那一口汤饭吗?也有一些老邻居在背地里说:“这妞儿到了城里三个月,看到这么多人来捧场啊,她就眼睛往上看了,要耍刁滑了哩。”
其实阿炎不是想耍刁滑,她还是很精心地调制自己的酸辣米粉,很用心地调馅做白菜蒸饺呀。她只是没有心情再向着吃客们笑,懒得答理他们的说笑罢了。
刘清远跟以前一样,还是每天到小摊上来吃早餐,还是每次都吃完付账走人,还是多给了钱不让找,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说。
阿炎就莫明其妙地开始生自己的气。你在人家眼里是个什么么,什么都不是。人家每次都多给你钱,你就那么顺情顺理地接了,让人家怎么瞧得起你呀!就像不相干的两个人,人家凭啥给你钱呢?只有要饭的才会这样。是啊,人家是把你当成要饭的打发了,人家可怜你白给亲戚帮忙,没有工资赚,这才布施你几个小钱呀。
想明白了这一层,阿炎就不但生自己的气,而且生这个当官儿的人的气了。以后每逢刘清远再来吃早餐,阿炎就把要找的零钱先放在案板上。她知道刘清远一顿饭花掉多少钱,也知道他兜里经常装着一块或五毛的整钱。刘清远总是喝一碗米粉外加四个饺子,基本每顿都是这样,该收三毛五分钱。可他从来都是掏出来五毛,有时候是一块钱的票子。于是,以后再看到刘清远来,阿炎就在案板角上准备下六毛五分钱,一张五毛的,一张一毛的外加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于是这次当刘清远递上五毛钱的票子,还没等他说“不用找了”这句话时,阿炎早把案板角上那一张毛票和一枚硬币拍在他的手心里:“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