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和严挺之两个人的贬谪,朝廷的局势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伴随这李林甫成为宰辅,寿王李瑁的势力进一步的膨胀,完全能够和东宫太子分庭抗礼,有人说这是当今圣上有意为之,目的便是制衡东宫太子,防止他进一步做大,有人说这是李林甫使的诡计,目的就是成为宰辅,权掌中枢。
因为李林甫非科举出身居然官至宰相,他走出了一条很奇怪的路,因此那些非科举出身依靠荫功进入朝堂的那些官员们纷纷向寿王表示了归附之意,因为他们愿意看到李林甫走的更远,因为李林甫代表着他们的未来。
天边的云脚低沉,晚来风急。
张九龄坐在一辆青布马车,沿着朱雀大道向城门驶去。
随着马车的行进,帘布的晃动使得光线不停地晃动在自己的脸上,张九龄终于轻轻撩起了帘布,看着帘布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楼宇,眼神中露出忧郁之色,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放下了帘布,重新靠在了车厢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出了城门之后,便走出了长安城,路面变得颠簸了起来,张九龄睁开了眼睛。
马车经过渭水桥之后便是一片开阔地,远方群山绵延,官道一直延向山脚。
往西走大概十里的路程,前方的地势渐高,出现了一个小山丘,山丘上遍植松树,从远方望去,苍秀挺拔。
马车停了下来,张九龄下车,仰头望去,远方的树林在在朝霞中浮出淡淡的氤氲之气,张九龄独自拿上了一坛酒和一袋用油纸包住的糯米糕,沿着小路朝山上走去。
张九龄穿过了一片松林,来到了一片开阔地,阳光透过松树的针叶照在地面上,拾阶而上前方是一个空地,空地的前方是一个坟茔,墓碑上的字迹经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模糊不清,依稀可以可见斑驳的字迹,“刘幽求之墓”。
张九龄眼神中露出一丝悲伤之色,他慢慢的打开酒坛上的泥封,将酒倒入碗中,双手捧起碗,将碗中的酒慢慢的洒下。
微风吹过,松林沙沙作响,此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脚步声,脚步稳定而又缓慢。
张九龄闻声转过身子,便看见了这个人。
此人长身玉立,面容清雅,穿着一件干净合身的天青色长袍,头戴黑色平脚幞头,此人看起来很年轻,却有一双与年龄不相符的眼神,一种平和并且带有一丝漠然的眼神。
张九龄首先开口道:“是你?”
刘羡之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微笑,“张令,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你怎么会在这里?”张九龄看着他,明显有些吃惊。
“我此次的考绩为上,是张令你亲笔批复的调令。”
“从洛阳调任京城任中书舍人的任用文书的确是我亲自批阅的,你有经济之才,本应该来到京城为朝廷分忧…只是你今天出现在这里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当年张九龄在青州任刺史时受姚崇所托,举荐了一个人任青州司户,此人便是刘羡之,两人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张九龄非常欣赏刘羡之的才学,只是今日之事令张九龄深感不解,在此特殊时刻,张九龄定要知悉其中缘由。
“今日是父亲的忌日,这里有父亲的衣冠冢,我特意前来祭拜。”刘羡之明白张九龄心中所想,今日前来便准备好了如实相告。
张九龄心中一惊,“刘幽求是你父亲!?”张九龄万万没有想到眼前此人便是当年扶龙山庄庄主刘幽求的儿子刘瑶。
当年刘幽求自知皇帝对自己失去了信任,太平公主在一旁虎视眈眈,便秘密令刘瑶执行秘密的任务为由将刘瑶让刘瑶离开,因此刘瑶躲过了大火一劫,从此便隐藏身份。
因为扶龙山庄牵扯到皇家禁忌,此衣冠冢只是为了遵从刘幽求之言所设立,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张九龄将之前的几件事情联系了起来,明白刘羡之此刻出现在这里不仅仅是凭吊自己的父亲,还有更多的内情。
张九龄打量着刘羡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你父亲告诉我,哪怕他有一天死了,他也要静静地注视着长安,一直注视下去,所以我才为他在此地设立了衣冠冢。”张九龄与刘幽求见面不多,但是两人性情相投,彼此奉为知己,为君子之交,张九龄将目光移向刘羡之,“既然你已经来了,想必对京中的情况很清楚。”
“我能够出现在这里定然做了很多的准备。”
张九龄点了点头,眼神中露出一丝黯然之色,“我败给了李林甫…”
刘羡之的眼神如古井一般平淡无波,“我知道…张令,你不必自责。你败给擅用权谋的李林甫,说明你廉直不阿,从不滥用职权,那些藐视仁义的小人终究会失败。”
张九龄轻叹一声,索性改变了话题,“你来到长安,说明你也看出了其中的幽微之处,李林甫之所以能做很多事,是因为他暗中掌握了很多重臣的把柄,他能够未雨绸缪,是因为他掌握着非常丰富的情报来源。”
“张令说的是,对手隐藏的很深,在未明敌情之前我并不想打草惊蛇。”
张九龄眼神稳稳地凝视着刘羡之,“是不是红妆?”
刘羡之沉默一阵,索性做出了回答,“是。”
张九龄听闻刘羡之的言语,顿时将这些事情联系了起来,胸中升起一股愤懑之气,“难怪李林甫能够一眼通天,对朝堂幽微之处知无不详,为了争夺储位,他竟然和朝廷叛逆合作,简直是我大唐祸患!”张九龄凝视着刘羡之道:“红妆蛰伏多年,其突然出现定然有惊天计划,这就是你此次进京的目的?”
“是。”刘羡之回答得很平静也很肯定,“扶龙山庄虽然被裁撤,但是为了江山社稷愿意再次舍生取义。”
张九龄想起扶龙山庄当年的往事,虽然自己没有参与其中,但是却是每一个人有抱负之士都期望的风云岁月,张九龄此番被贬备受打击,但心中的豪气仍然没有半分减灭,“看来在朝堂之外依然有人关注着这一切。李林甫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他既然敢和红妆合作,定然极其隐秘。”
刘羡之道:“红妆能够在朝廷的追剿下隐藏这么多年并不是一点本事也没有,李林甫城府深不可测,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张九龄道:“红妆之前一度曾经掌握整个国家的资源,虽然过去五十多年,但是仍然很可怕,以你一己之力对付他们毕竟单薄。”
“要对付李林甫这样的人要用非常手段,扶龙山庄自有我们自己的方法。”
张九龄点了点头,“这条路或许很艰难…但是我依然相信仁义。”张九龄虽然被贬官,但是对于仁义之道的坚持丝毫没有减弱半分。
刘羡之的视线穿过萧疏的枝叶,凝望着天空,“自从陛下裁撤扶龙山庄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处于朝堂之外,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注定要走一条充满荆棘的路。”
张九龄听闻刘羡之的话,似乎陷入了一段回忆,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举荐几个忠正的纯臣,只要朝堂之上有他们,一定不会令李林甫的奸谋得逞。你与他们结交,或许会助你一臂之力。”说罢,张九龄的目光稳稳地凝视着刘羡之,“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对付红妆的话,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刘羡之也似乎被张九龄的话微微触动,“只要是我身上还背负的东西,我不会轻言放弃。”
张九龄的眼神闪过一种充满希望的热芒,接着问道:“既然是你亲自出动,想必三阁的人都已经来到了京城。”
扶龙山庄有三阁二十一分堂,皆由当年神龙政变中五王的后人担任,三阁分别为神燕阁、烈虎阁、哮天阁,神燕掌情报收集传递,烈虎掌格斗刺杀,哮天掌探查跟踪,二十一堂分散全国,每堂分为神燕、烈虎、哮天三司,三阁分工明确,二十一堂彼此互为助力,各阁堂既能尽其所长,单独调遣,又能情报共享,统一行动。
“我们的对手并不简单,他们依靠着朝廷的力量,因此要打败他,我们也需要朝廷的力量。”
张九龄明白了刘羡之此话的含义,现在自己被贬为外任,便不能和刘羡之一起对付寿王集团,想到这里,张九龄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失落和感伤。
“当时你送我入京的时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朝廷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张九龄的眼神似乎变得很遥远,“我当时说我要入朝为官,改变这个现状,但是,是我将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张令,不必自责。良臣才俊并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而我,会改变这个时代。”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但是刘羡之的语气铿锵,眼神坚定,充满了风云际会之色。
此时天空阴沉,在沉郁的天空之下远方的长安城显得更加的安静。
张九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陛下毕竟开创了贞观遗风,是一个英武的皇帝,只要陛下身边有纯臣辅佐,完善当初的朝政体质,朝政清明的那一天一定会再次到来。”
刘羡之嘴唇轻抿了一下,将目光移向墓碑,“当年师傅和五王共同创立扶龙山庄与天后相抗,面对的困难岂是今日可比,虽然扶龙山庄经裁撤后已经今非昔比,但是只要有我在,我自当继承先辈遗愿,绝不会让奸佞小人祸乱朝纲,荼毒天下。”
神龙元年,武则天病重弥留,宠臣张易之、张昌宗阴谋作乱,凤阁侍郎宰相张柬之、鸾台侍郎宰相崔元暐、禁军长官左羽林将军桓彦范、右羽林将军敬晖、司刑少卿兼知相王府司马事袁恕己五人率羽林军入宫,杀死二张,拥立中宗即位,逼迫武则天还政于唐,是为“神龙政变”,此五人均被封为郡王,故又称之为五王,姚崇建言下中宗皇帝议与五王一同创立扶龙山庄,惩戒乱党,按法诛奸,护佑李唐江山。后来皇后韦氏效法武后,图谋至尊之位,构陷五王,当时的扶龙山庄第二任庄主刘幽求便辅佐临淄王李隆基诛杀韦氏一党,最终辅佐李隆基登上帝位,后来李隆基的姑姑太平公主自恃以辅国之功乱政,李隆基与刘幽求密谋除掉太平公主,不料计划泄露,太平公主势大,李隆基为求自保,以离间皇族为名,裁撤扶龙山庄,将刘幽求和妻子押入京城,但在临行前一天的晚上,家中突发大火,刘府上下二十八人全部葬生大火,至此扶龙山庄元气大伤,便转为蛰伏,刘羡之在危难中成为第三任庄主之后,重新充实扶龙山庄,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一阵微风吹来,刘幽求墓碑上的几片枯叶随风落下,张九龄回过了思绪,“你离开京城多年,我方才只顾与你言说,还是先来祭拜你父亲吧。”
刘羡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之色,他缓步走至父亲的坟前,整理衣袍,恭敬地跪了下去。
张九龄倒出一杯酒交给刘羡之,他接过酒,无言将酒慢慢洒下,他凝视着墓碑上的字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张九龄见状,立即在其后背轻轻拍打。
刘羡之平缓气息,“父亲当年接到裁撤扶龙山庄的圣旨,便已经预想到了结局,便告诉我,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维护江山社稷的初心矢志不渝,最终身陷大火,连遗骸都没有找到,只能立衣冠冢,仍想一直守护长安。”
张九龄露出感动之色,似乎之前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他吸了一口气,叹道:“刘兄当年才华风骨,皆是我辈楷模,虽然其已经逝去,但是其遗愿不灭,李适之,张修,皆满腹才华,希望你们同心协力,保护大唐江山。”
刘羡之轻轻闭了闭眼睛,微微沉淀心绪,“张令,我明白。”
两人默默无语走下山坡,仿佛都在怅怀过去的某些岁月。
刘羡之看着前方的马车,停住了脚步,躬身道:“我送张令先走吧。”
张九龄转过身,凝视着刘羡之,“此次被贬外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很清楚我的弱点,就是以圣人之学为正途,从不屑于玩弄权术,最终被奸人所害…”张九龄叹了一口气,“羡之,保重吧…”张九龄心情沉重,将一番临别的话语说得如同永别一般。
刘羡之的眼神露出尊敬之色,他朝着张九龄做了一个告别之礼。
张九龄眼神有些复杂,也回了一礼,有些怅然地转身离去。
北风微凉,刘羡之鬓角的发丝轻轻拂动,他注视着张九龄远去的背影渐渐远去,平静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坚定之色。
刘羡之朝着一辆马车走去,马车旁的一个人迎了上去,此人剑眉朗目,身材修健,此人便是扶龙山庄的内务总管崔梦庭。
刘羡之看了看远方的城郭,“走吧。”
刘羡之和崔梦庭一同走上马车,马车向京城方向驶去。
车厢在颠簸中不停晃动,刘羡之眉眼低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抬眼看着崔梦庭,“进城之后应该会收到太子和寿王的礼物,吩咐下去,以无功不敢受之的理由婉拒。”
崔梦庭回答道:“是。”
刘羡之之前在青州担任司马的时候劝课农桑,政绩斐然,并且胸怀济世之学,在青州小有名气,此次调任京官,朝中势力都在博弈,自然会受到了双方的青睐,双方都想将其招致自己麾下。
“寿王那边是什么消息?”
“寿王已经秘密派人潜伏在东宫,观察着太子和二王的一举一动,至今太子并没有发觉。”
刘羡之轻轻点了点头,他看着不停晃动的车帘,和车帘的缝隙中不停出现的街景,开口道:“这里依然没变,依然是一个充满暗箭冷枪的地方。”刘羡之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清冷之色。
崔梦庭的眼中露出一丝复杂之色,“庄主…”
“这里可以建立梦想,同时也可以毁灭梦想。当年你的祖父联合其他四王发动了神龙政变,恢复李唐江山。”刘羡之又露出一个惨淡的浅笑,“但是最终的结局和我父亲是一样的。”
崔梦庭便是五王当中博陵郡王崔玄暐的孙子。
崔梦庭道:“作为后人,怎敢忘却祖父为家国奋不顾身的大义,此次随庄主进京,正是遵从祖父遗愿,护佑李唐江山。”
“如今李家后辈忙于争夺储位,竟然让我们这些人去护佑,不知当今皇帝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崔梦庭道:“李林甫擅用权谋,一心想辅佐寿王成为储君,三省六部中皆有其门生党羽,其中也不乏谋策之士,暗中有红妆支持,又有后宫之主武惠妃作为助力,寿王之势力最近直逼东宫。”
刘羡之的眼神中露出一丝风云际会的神色,“我说过,要和寿王集团成为对手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因此我们和他们首先要成为朋友,是时候要改变一下这种格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