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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溪旁聊驻马,奈何岸上试回头。高崖昏处是阴狱,须信人生到此休!

——第五十六回诗引

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曹利用与辽国和谈,萧太后一上来便提割让雁门关南数州之事,曹利用据理力争,一口回绝。辽国政事舍人高正始竟离座而起,冲上前来说道:“我主及太后统兵南来,为的便是收复故地。如只取金银玉帛以归,则以何面对我国之民!此事切切不容让步,更无需商议。”曹利用说道:“闻公此言,绝非是为契丹国民为计也。假使如公之论,则两国近十年来争战不息,皆是为此。我国黎民固然饱受涂炭,辽国人民亦不得休养生息,对于贵国朝廷,将士皆死于战,每次所劫掠之物不足奖励阵亡家属之用,复有何利哉!”如此争论了十数日,翻来复去,辽国估计不能使曹利用屈服,便议定以下四款,作为盟约:其辽宋约为兄弟之国,宋真宗为兄,此后两国皇帝皆以年齿论称;其二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助军旅之费,至雄州交割;其三两国以白沟河为边界,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永结盟好,不相攻伐;其四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曹利用牢记临行时宰相寇准所嘱,偿钱不得超过三十万,于此终得如意,便带和约归国,呈报朝廷,谓曰“澶渊之盟”。宋真宗原定年偿岁币百万,见今只送三十万,甚慰曹利用不辱使命,遂提拔其为东上阁门使、忠州刺史,并赏赐在京师府第一套。此后辽国每年派遣使节前来宋朝访问,亦皆命曹利用慰劳接待。宋真宗心中甚明寇准在澶州战中大功盖世,因而亦给寇准加官进爵,更加器重。

然而王钦若素与寇准不协,今见其为天子重用,心深嫉之,乘机挑拨离间,谗言中伤。一日会朝,寇准先退,真宗以目送之。王钦若见此则进言道:“陛下敬重寇准,为其有社稷功耶?”真宗答道:“然也。”王钦若又问道:“若论寇准之功,无非前番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其有社稷大功,何也?”真宗不悦道:“卿此言何解?”王钦若遂乘间挑拨道:“自古以来订立城下之盟,《春秋》尤且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彼以逼迫陛下万乘之贵临于万险之地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宋真宗闻之,愈发不快,便沉吟不语。王钦若又进谗言道:“陛下未闻赌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尽其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夫澶州一战,陛下便是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这一言出口,却正中真宗隐怒,大生效力。因寇准向来刚直不阿,真宗向来以为其难独任宰相重职,今番再受王钦若此言挑拨,果然证实自己素日疑虑。于是景德二年新年元旦之后,便趁调整百官人事之机用王旦为宰相,将寇准降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寇准早知必是如此结果,从容出京而去,并无怨言。

澶渊之盟以后,宋朝在边境雄州、霸州等地设置榷场,开放交易。由此宋朝制瓷、印刷技术传往辽国,并以香料、犀角、象牙、茶叶、瓷器、漆器、稻米及丝织品等,交换辽国羊、马、骆驼等牲畜。民间交易也很发达,并大大促进契丹族与汉族经济文化交流。五年之后,辽国萧太后病死,其后年余韩德让也随之去世。辽国政权内部开始发生分裂,再也无力大规模兴兵南下。由此澶州之战便成为宋、辽两国最后一战,其后百年间再未发生过大规模战争。后世史家每论及澶渊之盟,大都说是宋真宗卖国求安,乃屈辱协议,某谓其实不然。此盟是建立在宋朝军事胜利之后,并非败兵求和,是否屈辱,详思便知。史家所谓屈辱者,亦皆根据王钦若欲陷害寇准时对真宗奏对而言,岂能作为论据,实为可笑。只看以下几组数字,便知此和约对于两国朝廷及黎民百姓,有如何巨大利益。其一结束宋辽长达二十五年战争,生育繁息,牛羊被野,白发长者不识干戈,百姓乐业;其二宋朝每年节省战争开支三千万银帛,岁币三十万支出不及百分之一,避免重兵长年戍边所需徭役赋税;其三促进宋辽之间经济文化交流,有利于民族融合。至百余年后元灭辽金,契丹、女真等族终为中国部民,共同接受华夏文明及炎黄文化,此百年之功非同小可,亦为此后辽地纳入明朝版图预先奠基也。

且说王钦若与寇准不和,虽然挑拨真宗将寇准撵出京城,但王钦若也非赢家,亦被降职,罢为副宰相兼任刑部侍郞、资政殿学士。宋真宗且不许王钦若再参与朝政,而是命其与杨亿等人主修《册府元龟》。该书专录上古至五代君臣事迹;所录以正史为主,兼及经、子、集。全书正文一千卷,分三十一部,一千一百零四门。每部有总序,类似简编沿革史;每门有小序,类似每门总论。《册府元龟》自景德二年开始修纂,大中祥符六年完成,前后共用时八年。在如此卷秩浩繁修纂过程之中,王钦若每日浩首穷经,哪里还有多余精力害人揽政?宋真宗用人之道,果非庸主之为,甚至某些所谓明君亦难做到也。因编书乃是风骚雅事,王钦若自也无话可说,且尽心尽力,每修辑一部便要向真宗汇报。如得到真宗褒奖称赞,王钦若则将自己名字列在首位以谢皇上;如有毛病榫错受到真宗谴问,则推卸责任,叮嘱书吏说是杨亿等人所为。其奸邪险伪,亦只能起到此些鸡毛蒜皮作用,便不能影响朝政决策矣。

王钦若诸于上述奸邪险伪之行,在大中祥符七年曾被枢密院副使马知节当真宗之面进行揭露丑诋,并使王钦若一度罢相。但因王钦若能委曲求全、巧合帝意,并为真宗上玉皇尊号,监造祥源观,复利用真宗皇帝好神仙之事肆行奉承,故不久又官复原职,重登相位。且说澶渊之盟签订后,真宗赵恒原以为是一桩盖世功业,很是得意,不料王钦若却为离间寇准而将其说成“耻莫至甚”,同时亦给好大喜功之真宗泼了一盆冷水,从此怏怏不乐。王钦若不料弄巧成拙,但自复相位之后便发挥其善于察言观色、逢迎邀宠特长,于是建议天子举行封禅大礼。赵恒自然同意,但又担心宰相王旦将会反对。王钦若自告奋勇前往说服王旦,并建议皇帝重贿宰相。赵恒便把王旦召来宴饮,命人取出一樽酒瓮当场赏赐,并对王旦说道:“此美酒卿可带回府中,同妻儿一起享用!”王旦本已半酣,于是谢恩领回,至府中打开酒樽,竟见其中所盛全是美珠,价值万金,此后便只得对天子封祀之事沉默不言。

景德五年正月初三,王旦率群臣早朝完毕,忽有司来报称:“天现祥瑞,有黄帛曳左承天门南鸱尾上》”真宗赵恒召群臣拜迎于朝元殿启封,号称天书。真宗大喜,便对王旦等群臣说道:“此前腊月初一夜半,朕忽凶卧室满堂皆亮,见神人出现,星冠绛袍,谓于朕说:‘正月三日宜在正殿建黄箓道场,到时会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天机勿泄!’今经整月,天书果降。”王旦知是皇帝弄鬼,但既受了重贿,只得率群臣再拜称贺。真宗乃当众启开天书封口,见内有帛布写道:“封受命。兴于宋,付于慎,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另有黄色字条三幅,是说赵恒以孝道承统,务以清净简俭,必致世祚长久云云。真宗乃命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宣读,依旧包起,郑重盛入金柜之中,另派礼部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即在崇政殿设斋宴,接受百官朝贺,大赦天下、改元祥符、改左承天门为承天祥符、群臣加恩、特允京师聚饮三日以示庆祝。又授意陈尧叟、丁谓等加以经义附和,举国争言祥瑞。

三月,由首席宰相王旦牵头,动员文武百官、藩夷僧道及耋寿父老等二万四千三百余人,连续五次联名奏请封禅。赵恒向三司询问经费事宜,即命翰林及太常详拟封禅仪注,又任命主要负责官员。六月初,派王钦若为先行官,赴泰山筹办具体事宜。王钦若至乾封府即奏疏上言道:“泰山醴泉涌出,锡山苍龙出现。不久又遣人将伪造天书驰送京都。赵恒再次召集朝臣,宣告又梦神示:“来月上旬,将赐天书泰山。”王旦等又再拜称贺。一切准备就绪,真宗即于十月初正式就道东行。将天书载以玉辂在前开路,王旦等文武百官随从,大批供役人员浩浩荡荡,历时十七天始达泰山。在山下斋戒三日,始行登山,依事先拟定礼注在山上行祭天大典,次日下到社首山行祭地之礼。于是诏命改乾封县为奉符县,封泰山神为“天齐仁圣帝”,封泰山女神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顶唐摩崖东侧刻《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之后又南行曲阜祭孔,前后四十七日,东封乃毕。而宋真宗赵恒,乃为中国历史上封禅泰山最后一位皇帝也。其后王钦若等一众阿谀取悦之徒并未止休,复不断争奏祥瑞,竞献赞颂,几至举国上下如病狂热。三年之后,真宗赵恒又到山西汾阳西行祭祀后土,号称“西封大礼”。后在京师及开封诸郡建成大批道教宫观,任命观主管理,亦为朝廷官员序列。

天书封祀所费国库乃各州府库藏惊人,遂使宋朝由此积弱。仅是东封泰山就耗费八百余万贯,西祀汾阴耗资更增二十万贯,且还不计亳州之行。营造玉清昭应宫缺少具体支出记载,但仅三座塑像就用去金一万两、银五千两,则二千六百一十座建筑糜费可以想见。倘将京城景灵宫、太极观及各地宫观皆计算在内,其费用将至数千万贯,实乃辽国岁币百倍,可支百余年辽国军费补贴也。赵恒在位时经过近四十年经济恢复,天下富庶、财政良好;由于连番装神弄鬼东封西礼,则几乎将前代积蓄挥霍殆净,至其晚年内之蓄藏稍已空尽。《宋史》评说天书封祀君臣如同病狂,明代李贽亦评“堂堂君臣为此魑魅魍魉之事,可笑,可叹!”大中祥符年间以后,赵恒一再热衷祥瑞粉饰太平,对朝政兴革无所用心,听任王钦若、丁谓等“五鬼”把揽朝政。晚年更是神魂颠倒,甚至进入迷狂状态,朝事多由皇后刘氏决断。

宋真宗皇后名唤刘娥,即《三侠五义》中以狸猫偷换太子,谗害李宸妃之刘妃也。刘娥谥曰章献明肃皇后,乃是宋朝第一个临朝称制女主,后世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家且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给予评价颇高。据逸史所云,刘娥故事颇为传奇,说话人既行笔至此,便顺手敷衍一番,算作得胜头回可也。话说刘娥祖籍太原,祖父刘延庆在后晋、后汉时任右骁卫大将军,父刘通是宋太祖时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因此举家迁至成都华阳。刘娥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襁褓中便成孤女,寄养在外祖庞家。刘娥寄人篱下,稍长便成歌女,歌声婉转,且善于播鼗之舞。因嫁给蜀银匠龚美,随夫离蜀至京谋生。龚美在京师生计艰难,便将刘娥卖指挥使张耆。张耆因知时为韩王之赵恒酷喜歌舞,遂将刘娥献至王府,以求进升,赵恒一见之下果然大为喜爱,便纳为妾室,至椒房专宠。

宋太宗见三皇子日渐憔悴消瘦,便问赵恒乳母,乳母将刘娥之事说之。太宗闻听皇子与出身微贱且来历不明民间女子厮混,不由大怒,令赵恒将刘娥赶出王府。又为赵恒赐婚,新娘却是宋朝开国功臣潘美之女。赵恒不敢违抗父皇之命,又难舍刘娥,遂将刘娥秘密安置在张耆家中,不时私会。张耆见是皇子极爱之人,侍奉刘娥甚为谨慎小心。为避嫌疑,张耆从此不敢回家居住,在外另选宅第安身。列位看官,至若《杨家将》等书说潘仁美乃是国丈,即典出于此,亦不谓空穴来风也。其后赵恒承继大统,遂将刘娥接入宫中,但无名分。刘娥自觉出身贫贱,便从不与后宫嫔妃们争宠,且尽心结交杨淑妃,形同姐妹。真宗出巡,杨氏不离左右,刘娥便与其同时受宠。对于杨氏,终刘娥一生都与之从无间隙,实为异数。景德元年,刘娥被封为四品美人,之后接连晋升为修仪、德妃。刘娥因无父母,亦无家人,遂认龚美为兄,龚美自此冒改姓刘,由一民间银匠一跃而为当朝国舅,实在诡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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