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尔朱英娥,卫铉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与石忠、徐义策马离开军营,一行数人在都伯王锐陪同下,来到梗阳城北一座坞堡。
这座王氏坞堡位于汾水西岸,左右两侧望不到尽头的农田尽是王氏田产,一直延沿着汾水直抵东北方的榆次县。
作为此处田庄大本营的坞堡也修得十分气派,其堡墙规模较之梗阳城还要高大。卫铉一行人距离坞堡南门还有一里路程左右,就让哨塔上的庄丁喝止叫停。
王锐以王氏子弟身份上前交涉,代为交上卫铉的拜贴,又经层层通传,待到一行人得以进入坞堡大门之时,时间已过两刻之多。
“早知卫氏名门定居梗阳,本意道贺,然农事太过忙碌,无暇他顾。不料卫郎亲自登门,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望卫郎勿怪。”
正堂滴水檐前、台阶之下,一名身穿白色华服、神态飘逸的中年文士远远便拱手道。
这名中年人是王氏家主王延业的异母弟,名叫王延昭,负责管理王氏位于梗阳和榆次的一切家业。在其身后左右,各有几名衣衫整洁的青少年文士。
名门自有名门的气度、自有名门待人接物的风姿,这个接待阵容既是给足了“河东卫氏”面子,但更多却是展示自家修养,以免落人口实。
“晚辈因战乱乔居梗阳,理应拜访乡贤长者。怎奈诸事不顺、俗事加身,至今方能以失礼方式请见,还望前辈、名门高贤宽恕。”卫铉也不失礼,他抢步上前,团团一礼。
王延昭避而不受,抱拳向侧上方空行一礼,而后向卫铉说道:“从玄冲公(王浑)算起,我们当是同辈。愚兄虽年长,可担不起前辈之称。”
古人敬畏天地,汉家名门更是信奉“头顶三尺有神明”的宗旨。若明知对方是同辈,却以长辈身份大占便宜,他们认为自家祖宗也不会放过自己;一见卫铉执晚辈礼,王延昭故而不敢受此一礼。
“小弟自幼失怙,连自家家世都了解不多。还望贤兄海涵。”河东卫氏荣光不在,北支仅剩卫铉一个,孑然一身卫铉不但没有想到王氏还认“河东卫氏”这面破招牌,更没想到自己辈分这么高。
至于对方知道自己来历、辈分,反而微不足道。毕竟王氏在太原根深蒂固、无孔不入,要是连在此扎根的自己都不知道,那才叫怪事。
“无妨、无妨!”这一礼,王延昭受了,他摆手屏退默默向卫铉行完礼的王氏子弟,请卫铉入堂就座。
寒暄几句,王延昭向卫铉说道:“贤弟来意,愚兄已从贴子明了。”
卫铉面上保持客气笑容,还微微欠了欠身,以示自己在听。
王延昭看了卫铉一眼,续道:“两个时辰前,家主和族中长者专程使人来信,让我王氏大开方便之门,若贤弟登门,理应全力协助。”
“哦?长者也知小弟?”卫铉此番上门,本就有了挨宰的准备,王延昭的装腔作势不出他的意料,可是王氏家主和长辈“大开方便之门”,却是出乎意料。
“哈哈,贤弟有所不知。你那《太原赋》一鸣惊人,今之晋阳城,无不不知贤弟之名。族中长者闻听贤弟是卫氏家主,时下有所困难,便令我族子弟给予帮助。”王延昭笑了笑,复又意味深长的说道:“如是其他名门子弟不经长者同意,擅自在太原扎根,怕是没有贤弟这等待遇了。”
“他日定当前往晋阳,拜会长者。”卫铉如是说着,心下却是凛然,难怪王锐态度大变,不再挑刺,原来是王氏首脑有令。不过听王延昭的意思,自己扎根于此的举动似乎犯了忌,被视作入侵。
“如是便好。”王延昭满意一笑,便也不再东拉西扯,直接说道:“堡中余粮所剩无几,从未外售。目前仅剩些许陈粮,然长者有令,为兄不能不遵。若贤弟急需,愚兄倒是可以挤出一半新粮、一半陈粮。”
卫铉也明白对方当自己是清库存的冤大头,然而陈粮也是粮,总比没粮好,他想着尔朱英娥透露出来的消息,便向王延昭说道:“陈粮存放越久,其价值越低,于贵族而言,既占地方,还要花费大量人力防火防潮,实是巨大负担。小弟以五成市价,购两万石陈粮、一万石新粮,兄长以为如何?”
王延昭愣住了,疑惑道:“不是一万石么?”
“穷惯了、饿怕了。家中有粮,心中才不慌。”卫铉一脸苦涩看着王延昭,接着又说道:“卫家人多地寡,仅有的十四顷田地入不敷出;日后购粮,便以五成市价从兄长手上采购陈粮。”
据尔朱英娥透露出来的情报说,王氏如今的陈粮都快挤满了设在各地的粮仓,族中长者也为大占地方陈粮发愁,有些族老甚至建议以两成市价卖给中小豪强酿酒,以保成本。而这个王延昭作为王氏庶出子弟,争取权利无望之后,变得特别贪财。
卫铉看中的,正是此人在王氏里的地位和贪财,要是以五成市价从王延昭手上买走王氏视为累赘的陈米,其本人稳赚三成差价。
他要是从这个人手上买到大量陈粮,照样能够以市价转手卖给空有大量金银、却连陈粮都买不到的尔朱荣。
而宁可将粮食销毁也不愿入市的王氏是否警觉,此人肯定想办法去应付,用不着卫铉来操心,当他卖得越多、越害怕家族察觉和清算、越是无法回头。
至于以后,活下来再说。
“果真?”王延昭对卫铉的来路十分清楚,虽未曾失礼,可他打从心里瞧不起这个“破落户”,且他背靠王氏,根本不敢相信卫铉有胆子算计自己。
这份蔑视和来自族中长者的命令,使他失去了戒备,再经个人贪婪升华,立刻怦然心动。
“不假!”卫铉正容道:“可立约为证!”
“可以!”王延昭稍作犹豫,便点头应下。
彼此在堂中讨价还价一番,便将眼下交易、日后约定尽数落于纸上。
待将卫铉一行人送走,王延昭从袖中取出署名、印着两人手印契约细细观看,忽尔哈哈大笑:“卫家尽是此行蠢货,岂有不没落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