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卫铉携带一应资料前去县衙办理入籍事宜。刚走向一间官房,就看到负责交割田庄时所见的县令厍狄干带着几名役丁趋行而出,他连忙上前拱手道:“参见县令。”
“卫郎免礼,入内说话。”厍狄干笑着还了一礼,示意卫铉入内。
入座后,厍狄干说道:“战乱时,百姓死的死,散的散。今战事结束,官府尽皆抓紧时日恢复秩序、恢复民生,更要重新修订户籍、清查人口。卫郎府上人数较多,我正要去卫家庄办理此事,不想卫郎却是来了。”
“今来拜会县令,便是办理入籍事宜。”卫铉解下背囊,取出了一应资料。
“哈哈,倒是巧了。”厍狄干哈哈大笑,令人备上笔墨纸砚。
卫铉看了下“表格”般的范文,便起身走向一旁案几,依式写下自己的家世籍贯。
卫家从汉末卫觊、卫瓘开始显达;晋朝建立时,卫瓘升任司空,领太子少傅,荣宠无两。但由于卫瓘秉性刚直,触怒了朝廷多数大臣,尤其触怒了贾南风,最终包括卫瓘在内的卫家差点被杀光。
卫玠的兄长卫璪仓促担任家主,就面临“八王之乱”“衣冠南渡”这样的大乱世,于是决定让体弱多病的弟弟护送母亲去南方避祸。当卫玠到了江夏不久,卫璪一脉又被攻克洛阳的刘聪大军杀了个精光。
及至司马睿在南方建立“东晋”政权,以卫瓘玄孙、卫玠之子卫崇继嗣。
其后,卫氏因祖宗坟茔无人祭拜,深感不安,于是有一支在魏孝文帝改革期间举家北迁原籍;然而北方的安定只是暂时的。当孝文帝驾崩,很多鲜卑人在新旧交替之时作乱,将北方搅得一塌糊涂。
自此以后,北方就没有真正安生过,于是卫家又倒了大霉。
卫铉之所以活下来,便是因为老观主乃是他叔祖,叔祖在他小时候就将他带去上清观学艺;这一层关系,也是他得以继承观主之位的主要原因。
而家世是古代最重要的身份证明,都在脑海里记着,卫铉不敢说倒背如流,却也烂熟在心,他又能书会写,自不用他人代写。
厍狄干起初只是在等,可卫铉迟迟没有写完,于是过来观看。当他的视线落在卫铉写下的字,目光怎么挪不开了;其脖子似乎越伸越长,不知不觉之间,其下巴都快杵在卫铉的肩头之上了。
待到卫铉止笔,厍狄干赞不绝口的说道:“卫郎这字刚劲有力、雄浑有力,结体宽博而气势磅礴、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行云流水般的笔意跃然于纸上,不愧是书法世家子弟。”
卫家确实是书法世家,卫觊、卫瓘、卫璪、卫玠等人都书法名家,外嫁的卫夫人甚至还是王羲之的师父。卫铉没有祖上那么好的学习环境,可书法,仍旧被叔祖往死里抓,如今的的字不敢说是超越先祖,但是在当世,也称上相当好。
卫铉听了这话,扭头看了旁边的厍狄干一眼,笑着问道:“县令也钟爱书法?”
“不、不、不。这倒没有……”厍狄干退后几步,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案上写满字的纸张,赧然道:“书法也是我朝晋升的品评标准,我虽喜欢写字,奈何写出来的字着实无法见人,故由衷羡慕和佩服羡慕写得一手好字的人。”
厍狄干是恒州鲜卑人,因战乱举家避入并州,他向来推崇和喜好博大精深的汉字文化、认为汉字文明是史上最出色的文明,同时很想好好学习书法、经史、兵法、谋略,可是知识尽在名门世家之手,便是皇家子弟、王公子弟也未必入得名门世家之眼,他一个小角色又算得了什么?
前年他去王氏求学,竟吃了个闭门羹,连门都进不了。
求学太难、求学无门,也让他更想学汉家文化。
“字的笔法、运笔腕力和走势也讲究诀窍和法门,只要学到个中妙法,且勤加练习,写出来的字绝不会差。县令他日若有暇,可一起研习书法之道。”卫铉虽有后世之魂,可悲剧的是当今不是比较熟悉的汉末三国、隋末唐初,而是“生冷”得连很多小说家都不知从何下手的南北朝。
现在,他除了大致的历史梗概、几个大事件,以及大事件里涉及的历史人物,其他的完全是一无所知。若干惠如果不是被包含在“八大柱国双十二大将军”之内,卫铉照样不知道。
至于名字怪怪的厍狄干,卫铉在前世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多个朋友总是没错的,此时眼见“父母官”似乎钟爱书法,便投其所好的说了这么一句。
厍狄干闻听出知书法名家的卫铉此言,心中却是大喜过望。他惟恐卫铉后悔,连忙行礼道:“卫郎,等过了这忙碌时节,我定登门拜访、向您学习书法之道,您可不要闭门不见。”
说着说着,语声中竟带上了敬语。
“县令若能上门,焉有闭门不见之理?”卫铉不知厍狄干求学艰难,将此事应了下来,而后问道:“请问县令,我在县城没有产业,若想入籍,能否直入太原郡梗阳县县城?”
“嗯,这还是要看卫郎自家心意。”厍狄干依依不舍的将目光从写满字的纸张上拔出,向卫铉介绍道:“卫郎若要入籍其他州郡县,也可移交他处。只是梗阳田产却要向梗阳课税。”
“原来如此。”卫铉又好奇问道:“还有其他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厍狄干答道:“落籍地广人稀之乡,得授田地多;反之,则少。不过各州郡县远近不同、产出皆有差异,诸输课役也不尽相同。另外就是丁男丁女一入籍即需输课,粮食布帛还是小事,而役力却是十分繁重,若无官身或者特别豁免,一年需要劳作数月。”
听到厍狄干如此一说,卫铉总算明白韩信寨山民为何放弃田地、家园了:他们躲避战乱只是其次,主要还是官府不要老百姓了,连条生路都不给。
老百姓一年的劳动果实多数要上交,仅剩下的一丁点,连养家糊口不够。此外,每年还要从事繁重的劳役、力役、兵役;而这一去就是几个月,甚至还会客死他乡。
既如此,那还不如不要官府给予的田地;可是逃到山中当黑/户一样不行,因为官府当他们是盗贼,军队更是视他们为晋升的军功。
总而言之,只要你还活着,它们就有办法弄死你。而世间一切美好,只属于高高在上的它们。
厍狄干本就知道卫铉与尔朱家有关,不然貔貅也似的尔朱彦伯哪能将那块好地送人?此时又见卫铉愿意把卫家书法诀窍教授于己,心下好感大增。
眼见卫铉眉头深锁,面色沉重,他犹豫了片刻,使那些役丁退下,小声道:“官位有限、官身难得。然而豁免的法子却三样:一是王公将相及其幕僚、门客皆有豁免之权,若能投身某个府邸、捐身侍用,一家人皆可免除一应税役。二是携田地家业投入大门阀,此法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世世代代皆为其奴,形同货值、牲畜,生死尽在主家一念之间。三是佛家子弟皆有豁免权,只要用田地家业换取某座寺庙发放的名牒,便是佛门中人;日后不仅不用诸输课役,还是自由之身,可像佃户那般租种寺庙田地。”
“对于一般人来说,第一种门路难如登天,第二种太过苛刻,故纷纷投身佛门。不过卫郎系出名门,非同常人,仅仅只是这手书法,就能轻松成为王公将相的幕僚、佐官,只是并州有开府权的人不多,还需卫郎好生权量。”
“多谢县令相告,能否思量后再入籍?”卫铉暗自庆幸遇到好人,如果冒冒失失为那几亩不知好歹的田地而入籍,那便成了屡屡吃亏的老实人。
看来古今亦然——好事,哪轮到我?
厍狄干笑着说道:“卫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又有大好前景可选,着实无须急着入籍。而卫郎之田庄出自尔朱公,只需尔朱公不在意,自可一直这般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下去。”
弄清个中门道,卫铉也不入籍了。而是投其所好,聊起了书法技巧。
官房之中不时传出厍狄干又惊又喜的声音“哎呀,原来如此,我可真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