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镇隶属于并州太原郡邬县,也是邬县县治,其东部是高壁岭、西南是雀鼠谷,自古以来便是南下北上的咽喉要地。
尔朱荣鉴于此镇太过重要,当他歼灭了并州北部的叛军主力,立刻任命堂弟尔朱彦伯为邬县县令、县尉,令他坚守要塞、积极恢复民生、防御西河郡费也头牧子。
尔朱彦伯是尔朱氏少有的人才之一,他在积极恢复产生的同时,还多次打退费也头牧子试探性进攻,然而长子尔朱智彪乘他前去虞城巡查军务的时候,竟然偷偷带着尔朱英娥“巡视”高壁岭。
之后,兄妹俩全部成了山贼的俘虏。
“若干惠的斥候都说韩信寨已经投降了,我等只须等候消息即可,兄长勿须太过担忧。”灵石官署正堂,一名身形魁梧、英气勃勃的青年见到尔朱彦伯不断的踱圈子,忍不住出声劝慰。
这名青年正是前来剿匪的叱列延庆。叱列延庆熟习弓马、文武双全,由于他娶了尔朱彦伯的妹妹尔朱元静为妻,故而与尔朱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次虽是白跑了一趟,可他心胸开阔、时常为尔朱氏考虑,非但没有丝毫妒忌和嫉恨,反而因为不用强攻易守难攻的韩信寨而感到欣喜。
“我有什么好担忧的?”尔朱彦伯极好面子,被妹婿如是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安坐下来,又口不应心的冷哼道:“我恨透了那个逆子,我才不担忧呢。”
叱列延庆开要开口,尔朱彦伯的亲兵统领闯了进来,大呼小叫道:“郎主,公子和娘子回来啦!”
“吾儿何在、我侄何在?”尔朱彦伯大喜过望,一下子从坐榻弹将起来,风也似的跑出大堂。
等叱列延庆回过神来,人已不见踪影。
“还说不担忧呢!”叱列延庆呵呵一笑,亦是起身走出大堂。
……
院中。
小胖子尔朱智彪泪水涟涟,哭喊道:“阿耶,我、我被人打了。”
尔朱彦伯听到儿子哭喊声,心疼的把他揽进怀里,拍着肩膀安慰道:“乖儿子,不要怕,这些个山贼,一个也逃不掉!”
卫铉和尔朱英娥站在一旁看着,卫铉听到那条大汉感人肺腑的安抚声、小胖子的哭诉声,差点就喷笑出来。
父慈子孝的一幕,也让他明白小胖子为什么敢带堂妹和几个兵闯山寨了,只因他被大猩猩宠溺娇惯成了个无知的二愣子。
“此乃我叔父、智彪之父尔朱彦伯。”尔朱英娥习惯成自然、见怪不怪,当她看到叱列延庆从大堂远远走出,又介绍道:“这是智彪的姑丈叱列延庆。”
卫铉闻言点头。
叱列延庆也是见怪不怪,他绕开那对胖硕的父子,径自走向卫铉和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行了一礼,讪讪的说道:“劳姑丈远来,英娥……”
“无妨,无妨,平安回来就好。”叱列延庆目光移向卫铉,登时也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尔朱英娥美若天仙,小黑脸被冷风吹得红通通的;一身白色锦袍使她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焕发。稍后一些的少年郎剑眉星目、英挺俊朗,身上合体的黑色武士劲服令他多了儒生所没有的英武气质。(注)
这双小儿女身量差不多,不仅长得很好看,而且全部黑不溜秋的。如此站到一处,无论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上清观卫铉见过叱列将军。”卫铉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免礼!”叱列延庆微微一笑,和颜悦色的说道:“卫观主的情况和功绩,若干幢主已在战报上详细说明:你有勇有谋,率孤军深入虎穴,先是救出娘子、公子,而后又说降韩信寨,等于为我大魏消了一场兵灾。我已将此讯传往晋阳,大都督不日定有封赏。”
“多谢叱列将军。”卫铉乃是弱者中的弱者,身边还有几十个老幼,别说是与军中大将硬碰硬了,他甚至连跑都不敢。
一路之上,他老是担心叱列延庆因妒生恨。此时眼见对方不但没有恼火发脾气,反而为自己请功,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稍作寒暄,叱列延庆召来一名亲兵,令他带卫铉前往上清观驻地。
倒不是他狂妄高傲,一来是两人行当不同、地位悬殊,没有什么话题可谈。二来是尔朱氏兄妹已然平安归来,他可以向韩信寨增派士兵了,以免人多势众的山贼有变。
“观主回来了、师兄回来了……”回到上清观暂时居住的大院,孩子们一窝蜂的冲来迎接卫铉。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跑到最后,她在四年前被丢弃在上清观后门柳树下,也是上清观最小的孩子。
老观主捡来抚养,愤而取名柳问心——问其父母长辈为何狠心将她丢在柳树下。
问心梳着歪向两边的羊角辫,跑得小脸通红。可能是地上太滑,距离卫铉还有几十步的时候,“吧哒”一声跌倒在地上。
问心双手撑着冰冷土地想要起来,双脚又是一滑,直直的爬在了地上;她也不哭,仰起小脑袋,忽闪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叫道:“师兄抱、师兄抱、师兄抱……”
动听的童声空灵澄澈,犹如涤荡人心的天籁之音;语气中的央求和急切之意,惹人心碎。
“都停下。”卫铉止住孩子们远远冲来的冲锋之势,从浩浩荡荡的孩子们身边绕开,下一刻就跑到问心面前,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
“谢谢师兄!”问心双手死死的揽住卫铉的脖子、脑袋死死地埋在卫铉肩膀之上。
问心很小,却很懂事。
当她知道师兄们打山贼回来,上清观那场血战给予她的恐惧,一下子就苏醒了。
刚才看到石师兄、刘师兄、徐师兄、姜师兄他们都在,可是观主师兄却迟迟未归,可把她吓坏了。如今看到观主师兄出现在眼前、还抱着自己,她幸福的笑了。可是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的流进观主师兄的衣领。
听着小问心不住抽泣、死活不肯哭出声,卫铉眼眶不禁红了。
出去这几天,他其实也很害怕。此刻骤然看到诸多长辈、听着师弟师妹们无声在身边抽泣声,他莫名的想流泪,然而心头却是暖洋洋的。
良久、良久,上清观老少终于从别后重逢的喜悦平静过来,孩子们又恢复往日的活力,快乐的追逐嬉戏。
……
院中一角生起了熊熊篝火,卫铉和薛怀恩、石忠、刘朝、徐义、姜衍围坐在火边谈话。
“观主,石师侄已将经过说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薛怀恩手捻胡须,欣慰的看着卫铉,继续说道:“此事过后,不知观主有何打算?”
卫铉将叱列延庆之言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此事过后,我们至少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了。而大都督的处境比我想象中还要困窘,等到安顿好,我与诸位师兄一起投军,而尔朱氏兄妹愿意当我们的举荐人。”
与尔朱英娥相处这些天,卫铉可不是在泡妞,而是通过她来了解尔朱荣。
说起来,世家出身的尔朱荣崛起事迹十分励志。
六镇之乱爆发后,尔朱荣变卖家族产业和牲口,招兵买马、壮大自身。他先是歼灭了降魏复又反叛的胡人乞伏莫于、万于乞真、素和婆崘嶮。接着又平定了胡乞、步落坚胡、刘阿如、敕勒北列步等等叛乱。朝廷见他战功赫赫,于是加封他为平北将军、光禄大夫、假安北将军、河东北道大都督。
尔朱荣在镇压叛乱过程之时,不断吸收并、肆、恒、朔四州的降兵和流民,再加上当地世家大族和官员或被消灭、或被笼络,这便使四州在名义上尽数落在尔朱荣之手;而朱氏荣也从一介酋长跃升为掌握重兵的地方军阀。
但是从尔朱英娥透露的情报来看,尔朱荣此时的处境比卫铉之前所想的还要艰难:一方面是战争尚未彻底结束、并州南部更有诸多叛军;而他底子薄弱,可用的心腹亲信少之又少,且由于本部精兵前往各郡县平定叛乱,使他不敢贸然使用与六镇之乱有关的降将、降兵。
另一方面是朝廷十分忌惮尔朱荣,朝廷连一个兵都不派、一粒米都不给,不久前还加封与尔朱荣不和的斛律洛阳为恒州都督、费也头牧子为河西郡都督。
如今的斛律洛阳乘尔朱荣率军南下平叛的时候,据恒州桑干郡、繁畤郡、平齐郡自立;与此同时,斛律洛阳还跟费也头牧子、上谷郡杜洛周眉来眼去,三者遥相呼应、互为犄角,大有三面夹攻尔朱荣之势。
朝廷的作为在卫铉看来,其实就是让尔朱荣和河东各方势力狗咬狗、相互消耗,从而达到既能平定叛乱、又可削弱尔朱荣等势力的目的,可谓是一举多得。
此法虽好,可惜魏朝江河日下,已非孝文帝时的魏朝,各个势力都有据地自保自立之心,斛律洛阳、费也头牧子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和尔朱荣死磕。
更重要的是朝廷好像小瞧了尔朱荣——
尔朱荣的军事才华不容置疑,且又有大都督之职在手,他照样可以轻松拿捏治下的斛律洛阳、费也头牧子。
只是据尔朱英娥所说,尔朱氏上下蛮害怕朝廷的,甚至连尔朱荣本人也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而这,或许就是卫铉最大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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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拓跋鲜卑起于代北、慕容鲜卑起于辽西,他们崇尚白色,视白色为尊贵。孝文帝改革以后,鲜卑等北方民族纷纷改用汉姓、说汉话、写汉字、执汉礼、与汉人通婚、穿汉服……于是服饰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而古人称慕容鲜卑为“白虏”,除了他们肤色偏白以外,也和崇尚的服色有一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