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三年(1560)除夕,雨秋平在叶栗郡的领地内。
尾张还下着雪,气温很低,寒风凛冽。常磐备的足轻们拖家带口,有老有小,也不可能让他们住在简易搭建,难以御寒的军营里。因此,直江忠平先把所有的部下和他们的家属,安置在了黑田城内。黑田城是雨秋平领地内最大的一座城池,城内只驻扎有少量的守军,在和直江忠平完成交接后,也就全部离开了。而城内和城下町大量空余的住房,则被直江忠平临时用来安置这些家属们。
完成初步的安置后,直江忠平就应常磐备足轻和军官们的要求,开始给大家置办年货。不过,由于雨秋平手上经费不够,今年的年节过得比较寒酸。不过,这些过惯了苦日子的百姓和部下们,可还没有“由俭入奢”呢,能够一家人团聚就已经很开心了。
除夕夜的晚上,天空中还飘着小雪花,但是黑田城内已经是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在庆祝着春节。而有足轻头以上军衔的人,更是齐聚在天守阁一楼里,几十个人一起围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桌子吃年夜饭。
“今年咱们可不阔绰啊,”濑名氏义一边看着正在上菜的侍从,一边感慨道,“鸡就那么一只,大家省着点吃啊。”
“啥!就一只哪里够吃啊!”吉岗胜政抱怨道。
“就是,下酒都不够。”小川佑东嘟囔了一声。由于最近他手头也比较紧,已经好几天没喝上好酒了。好不容易过年,直江忠平统一采购了些酒水,他也才分到一杯。
正当大伙忙着抱怨时,御前崎仲秀突然起身道:“我去厨房帮忙上菜。”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众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特别是吉岗胜政和小川佑东这俩人,抱怨得正起劲。还是濑名氏义首先察觉出不对,但是等他起身要走向厨房时,已经看到御前崎仲秀满意地叼着一个鸡腿的骨头,笑着从厨房走了回来。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垂头丧气的侍从,盘子里端着一个只剩下一只鸡腿的烤鸡,放到了桌面上。
“你小子!娘的!”吉岗胜政一下子急了,“总共就两个鸡腿!你就这样抢了一个!一点都不剩!”
吉岗胜政刚想起身去找御前崎仲秀讨一个公道,御前崎仲秀却是坏笑着指了指他的背后。只见穴山信实、小川佑东和濑名氏义的三双筷子,已经同时伸向了那个鸡腿。
“你们几个!把筷子放下!”吉岗胜政匆忙扑到桌前,左边一把右边一划,就把筷子全部打落在桌上。然而,这个时候,大家又怎会轻言放弃!那可是唯一剩下的鸡腿啊!就连平时十分正经的水原子经、和正规武士比起来身份低一档的蓝翔花掘也都伸出了筷子!
“不行!不能这样!”濑名氏义眼看自己的筷子滚到了另一边去,估计是抢不到了,匆忙打断道:“我们好好评评理!这个鸡腿到底给谁拿!”
“是啊!是啊!”那些离得远的足轻头们也纷纷打岔道。
“我今年功劳最大!”吉岗胜政立刻拍着胸脯笑道,“不说别的,第一个爬上大高城城头的功绩!有谁能比!”
“什么呀,这算啥,”御前崎仲秀立刻嚷嚷道:“当年在引马城,要不是我,殿下早就完蛋啦!救驾之功啊!”
“你都吃了一个鸡腿了,嚷嚷啥?”穴山信实立刻骂道,“当初鸣海城惊变!是我临危受命回骏河报信!不仅救了咱们主母一命,还抓了冈部正纲!我功劳最大!”
“讲道理,你那是靠着咱们主母才成功的,”水原子经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你这样霸占功绩,对得起主母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许久也没能分出高低,眼看着鸡腿都要凉了,他们终于发现了被他们晾在一边没有说话的福岛安成。
“老大哥!你来评评理!那个没脑子的,真的是…”穴山信实嘟囔着转向福岛安成,却忽然愣住了,“唉?老大哥,你怎么哭了?”
福岛安成目光有些茫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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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4年前的事情了,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也是过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张大桌子。福岛安成的父亲,身为福岛家庶长子,在家里举办了年夜饭宴席。他作为他父亲正妻生的孩子,虽然只有六岁,自然也是要列席的。福岛安成还记得,当时的桌上,也放着一盆香喷喷的鸡肉。做为嫡长子,他自然分得了一个鸡腿。即使他抢在父亲和叔伯长辈之前先动筷子,也没有人责罚他。
不过,在他美滋滋地吃完了一个鸡腿,想再去拿另一个时。却发现,鸡腿握在了他同父异母的庶子弟弟的手上。
“你把鸡腿给我。”福岛安成隔着小半个桌子,伸出手,向那个异母弟弟讨要鸡腿。那个弟弟估计也就只有四岁大,眨着眼泪汪汪的眼睛,又使劲闻了闻手中的鸡腿,不舍的给他。
“算了啦,安千代,”那个弟弟的同母哥哥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小七都拿了鸡腿了,给他吃吧。”
“安千代还想吃的话,叔叔下次找人做给你吃啊。”福岛安成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也出言劝道,“这个就让给小弟弟吃吧。”
“你凭什么管我?”福岛安成一叉腰,瞪了他的叔叔一眼。那个叔叔脸色一沉,被如此冒犯,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福岛安成的父亲自由溺爱这个最宠爱的正妻的孩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把鸡腿给我!”福岛安成依旧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用稚嫩的声音狠狠地说道:“不然有你好看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这个样子!”另一个叔叔看不下去了,“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这么没礼貌吗?”
“关你什么事?你们凭什么都多管闲事!”福岛安成一看所有人都在责备他,小嘴一撅,也有些生气了,“我就是要吃鸡腿!我不管!”
“安千代!”他那个庶子哥哥看不下去自己的同母弟弟被如此欺负,有些愤怒地说道:“不要没大没小的!”
“二房生的孩子!没资格管我!”气头上的福岛安成毫不客气地骂道。他其实连什么是二房还不是很明白,只是在听侍女聊天时,有提到过:那位二房的地位比自己的妈妈低很多。
“你!”庶子哥哥一下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直打哆嗦,看着那个还只有桌子那么高的弟弟,指着鼻子骂着自己。
“抱歉!给老爷添不快了!是妾身不好!”福岛安成口中的那位二房立刻赔罪道,狠狠地在自己的大儿子脸上抽了一巴掌。又一把夺过小儿子手里的鸡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趾高气扬的福岛安成的盘子里,小儿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妾身不多打扰了!告退!”做完这些事后,那位二房立刻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退下宴席。临走时,那个二房生的大儿子实在是气不过,高声嘟囔了一句:“你这个样子!以后没有人和你玩了!”
“谁稀罕!”福岛安成一边啃着争来的鸡腿,一边高声道:“谁稀罕你们啊!爱走哪去哪!”
那一次的宴席不欢而散,几个叔叔之后也少了和福岛安成爸爸的来往。不过,福岛安成却并不在意,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叔叔和他们家里的孩子有没有来找他玩。
反正在家里,他就是老大。
“都把你给惯坏了啊,安千代,”母亲在有一天抱怨道,“你这个任性的性子,遇到什么都要争,都不让,以后怎么办啊?”
“娘,又不要紧,”福岛安成嗲声嗲气地撒娇道:“反正爹和娘最宠我!他们早晚都是还要过来和我玩的!”
“那你这样,人家会不高兴的。要好好珍惜大家在一起的时光啊。”母亲说道。
“哦。”福岛安成随口应了一句,“下次再说吧。”
不想却一语成谶。
数月后,花仓之乱爆发,福岛家站在了玄广惠探一边。却不想,濑名家、朝比奈家、冈部家、关口家后来全部站在了梅岳承芳一边。福岛家寡不敌众,最终败亡。福岛安成的父亲向讨伐军打开城门,换得自己一家的性命。然而,不幸的是,由于他的那位庶子坚持抵抗,杀害了冈部家的一个部将。冈部家恼羞成怒,将福岛安成的庶子兄弟们也一网打尽,只放过了福岛安成和他父母三人。福岛家其他的所有男丁,则都遭到处决。
年幼的福岛安成当时就待在刑场边的一棵大树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些叔叔伯伯,平时家里的那些他呼来喝去的佣人,那个威胁以后不再找他玩的庶子哥哥,和那个眼泪汪汪想要吃鸡腿的弟弟,一个一个被处死。熟悉的面孔从肢体上脱落,狰狞地滚落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液从脖颈出喷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壤。
他还没有向叔叔伯伯好好行过礼;他还没有向那些佣人道一声谢谢;他还没有和那个哥哥再玩一次;他还没有让给他的小弟弟吃一口鸡腿…他还有好多好多没来得及和大家一起做的事情…
大家就已经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下。往日里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改变的事情,此刻已经遥不可及。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大家在一起的时光?为什么没有让他们过得开心一点?为什么要去争,要让自己的任性给大家带来不快?直到大家不在了,才一个人在树下后悔。
只有拥有过,才会明白失去的痛苦,那撕心裂肺的痛苦。
世上凡是有实体的东西,又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呢?
那一刻,福岛安成一下子长大了。
好好珍惜现在吧…珍惜大家都还开开心心,团聚在一起的时候。不争,不抢,大家开心就好。不要做任何有可能会让自己在失去了之后,感到后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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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岛安成缓过劲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匆忙擦拭眼泪:“我没事。”
“你看,你们不给老大哥吃鸡腿,都把老大哥气哭了!”御前崎仲秀打趣道,“大哥,这鸡腿你吃吧!这么多年来,承蒙你的照顾了!”
“不用,不和你们抢,”福岛安成挤出一个微笑,从桌前起身。他转过身去,走到天守阁门外的一棵树旁,靠坐在树边,越过那漫天雪花,望着天守阁一楼内,又开始争抢鸡腿的兄弟们。
这一年来,大家两度死里逃生。逢妻川畔,引马城下,倒下了多少兄弟。我们也被迫和家人分离,承受着相思之苦,和殿下一起流浪天涯。但是现在,大家活了下来,终于有了落脚之地,可以和家人团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他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没有什么武士的骄傲。唯一的梦想,就是每一年过年,都可以靠在一棵大树下,看着大家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