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仙听从姊姊解劝,重与白娘修好,消释前嫌。此时在中堂欢叙饮酒,指腹联姻,吃到初更过后,见许大娘身躯疲倦,便与娘娘起立告别。自己却还装腔做势,向外而走。大娘唤住兄弟道:“你且慢走。我做姊姊的心里,原望你夫妻和睦。今夜快与你娘子同床共枕去罢!”仙官道:“我才说过的,待秋凉后进房便了。倘使今夜便搬了进去,岂不被人要耻笑么?”大娘道:“那个敢来笑你?秀琴,你拿了灯儿、在前照着。”又说一声“贤弟妇、兄弟来呀。”右手挽了白娘粉臂,左手拉了仙官的手,一同来到西楼之上。许仙还说道:“姊姊既要里边睡,外边的铺陈也要搬进来才好。”大娘道:“弟妇这里还怕没有?”许仙道:“但是姊姊不可告诉姊丈,要害我不好意思的。”大娘道:“那个对他讲?就是他知晓了,有甚么不好意思呢?”说话间小青已把房中灯火,点得通红雪亮。大娘便推他两个在
床上坐定,还有话嘱咐兄弟道:“从今以后,须要和好,切勿无端淘气。但愿你双双琴瑟调和,也不负我姊姊一片好心。快些安置罢!夜深了,我也要去睡了。”先打发两个丫头出房,然后自己走出,说一声“弟妇,我去了”,随手关门搭上。许仙忙问做什么,大娘道:“我恐怕被风吹开,故而把门反扣的。”分明防着许仙出去的意思。扣好了门,方始下楼走了。
其实许仙再也不肯出去的,在那灯光之下,看看娘娘这等的美貌,就算当做妖怪,也不会淘气的了。并且三个月不曾进房,亦可称得久旱逢甘雨;更兼多饮了几杯酒,酒色两字相连,心里已摇摇欲动。忙叫娘子道:“你听谯楼上已敲三鼓,我想要睡了,休得辜负了良宵。”娘娘就开了橱门,取出一条绵被褥,铺在旁侧床上,上面加一条细佳文席,并将枕头放好,方说道:“你请睡罢!”仙官佯作不知,问道:“这席铺在此做什么?”娘娘道:“是请你安置呀!”许仙摇头道:“这里我不要,有风吹来的。我要得娘子那边床上睡呢!”娘娘道:“你既怕风,就睡在我床上,待我睡在这里便了。”许仙只好老实说道:”我也不要。要和你同睡的。”娘娘道:“姑娘方才送你进房,你说要到外边去取铺陈的,怎么又要与我同床呢?”许仙道:“说这话儿,原不过在姊姊跟前装些体面,心里是早早要同你一处睡的。”娘娘听了,对他看了一看,微微含笑,心里暗想:他已动了情兴,但是冷落了我三个多月,今夜想寻开心,我倒要扳扳俏价,装装身份才好。便道:“做妻的今夜不睡了。”许仙道:“你若不睡末,我也不睡。”娘娘道:“我想你在外边睡惯的,仍旧到外边去睡罢!”许仙道:“外边再也不去睡了。前番总是我的不是,你若作难,我只得跪了。”
娘娘因他为此讨饶,只得允他的请求,双双同入罗帐。这一宵毋庸细叙。从此以后,夫妇和好如初,总算过那快乐的日子。
流光迅疾,娘娘的身孕,已将足月。这一天正想自己心事:此番我奉命下山,原为报恩起见。虽与恩人结褵三载,中间离合悲欢,已变更了多次。我本欲早早归山,只为许家止有此子单传,如若逮然竟去,岂不害他绝灭了宗桃?况且前番已与姑娘在席上指腹联姻,一重亲变做了两重亲,所以我只待临盆满月,便可以了却尘缘,回去覆命了。
正思想间,忽然腹中疼痛异常,双手捧住腰肢,容颜改变,紧蹙眉梢,坐立不稳,珠泪双抛。却巧小青进房,见娘娘这般光景,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点上了灯,问娘娘“何故如此?”娘娘道:“喔唷,腹中好疼痛呀!这一阵越发利害了。”小青道:“想必娘娘要分娩了。待我扶你到床上睡一睡罢!”此时娘娘痛得起身难走,咬紧牙关,腹中和刀绞相似,一阵紧一阵,险些儿跌倒在地。还亏小青扶住,一步一步,捱到了床边,好容易慢慢的向里睡好了,方说道:“娘娘你且放心,待我报告相公知晓,好去唤稳婆来伺候。”
说罢即行,匆匆下楼,直到店堂,叫声:“相公,娘娘腹中疼痛,快要生产了!”许仙一听,心慌意乱,急同小青上楼进房,走到床前问道:娘子莫非要分娩了么?”娘娘道:“做妻的腹痛如裂,浑身骨节酥麻,只怕今朝难保性命,还愁保不住小儿。你快去唤稳婆来罢!不要耽搁了!”许仙道:“你须保重身体,这是生死关头第一件要紧事情,我当就去唤稳婆来。小青,你小心伏侍娘娘,不要离开。”嘱咐了几句,急急返身下楼。走向外来,劈面撞见了姊丈陈彪。陈彪看他步匆急忙,问道:
“仙弟你到那里去?”许仙道:“姊丈,我去唤稳婆呀!”陈彪道:“你怎么晓得的?”许仙道:“不是我晓得,倒是你晓得?”陈彪道:“你家姊姊生产,难道我姊丈不晓得么?”许仙方恍然道:“原来姊姊也在那里生产!我家娘子也在那里生产呢!”陈彪道:“既然如此,大家不要争了,一同前去唤稳婆便了。”
于是郎舅二人同出墙门,商量要请两个稳婆,一个是四牌坊余氏老娘,一个是城隍山脚下张老娘,方得两边都有照应。主意打定,一路向前。陈彪忽然转了一念,对着仙官说道:“仙弟,你不要去唤了。”许仙道:“我家娘子,此时疼痛难熬,非同儿戏,怎说不要去唤了呢?”陈彪道:“不是我有意多嘴,你家娘子虽是人形,却是一个蛇精,只有我知晓,别人不知道的。如果疼痛不过,现出原形来,吓死了人,岂不要偿命的么?还有一说:你是个人,他是个蛇,倘然生下来人头蛇身的,或是蛇头人身的,成什么样子?况且蛇是生蛋的,设或生了五六个蛋来,你我见了还不妨,被那稳婆见了,沸沸扬扬,传将出去,笑也笑死人了!你仔细想想看,我说的话可是么?”许仙道:“话虽说得是,我不唤稳婆,叫我怎好回覆呢?”陈彪道:“你也不要去回覆,只坐在店中听信,他自有小青伏侍。若生下个人来,恭喜恭喜,谢天谢地;养了怪物来,悄悄的弄死了;生了蛋来,快快的丢掉了,岂不干净么?”许仙听了,果然不差,便依着姊丈的话,回到店里静候,并不上楼探视。虽有些过意不去,却怕又像端阳一般现出真形,那还了得,不如暂做了无情汉子罢!但此时许仙坐立不安,只求太平无事,天赐麟儿,又对家堂点几香,叩祷祖宗保佑。
我且慢说外面许仙的话,再说房中白娘娘睡在床上,疼痛难当,口呼上苍,说“我虽修炼了千余年,今朝临产,还是头生,这样的痛楚,从未尝过的,怪不得要心慌了。”小青知道他临盆在即,却不见相公唤稳婆来,急忙下楼,奔到外边,只见许仙动也不动,呆呆的坐在店中。不解他是何用意,忙问稳婆可曾唤来。这时候的许仙,正在那里忧愁,不知白氏生人生怪,忽见小青来问,急得满面通红,勉强答道:“稳稳稳婆,今日没……没……没得空。”小青道:“怎么没得空呢?”许仙道:“今日杭州城里城外,大大小小人家,都在那里生产。你想稳婆能有多少?自然没得空了。倘然不信,东楼大娘也在那里生产了!”小青听了这话,倒也好笑,便道:“养孩儿,那有大家小户,合齐了养的?真是奇极了。我想没有这等奇事!但是娘娘痛得死去还魂,如何是好?既然找不到稳婆,你也该上楼回覆一声。”许仙道:“没有来,自然不进来了。你快去小心伏侍娘娘,如要人参煎汤,这里现有,你便拿去;如要桂圆煎汤,待我去买来就是了。”小青道:“今日产下的,是你家的亲骨血,你为什么全然不顾自己妻子的呢?我也凭你良心有否,决不来捉你进去的。我看娘娘今天性命难保,还要吃什么人参桂圆汤!我自去了!”气愤愤地回到楼上,便向娘娘诉说道:“相公生得好狠心肠。他说稳婆没有,我几番请他上楼看视,他竟安坐店堂,不肯进来呢!”娘娘无暇理会,只说痛阵来得愈紧了。小青道:“我来与你宽下了两件内衣,方才临盆。”娘娘道:“生产的事,你那里做得来?”小青道:“我小青件件般般略知一二,惟有生产原不在行。如今没有稳婆,只好暂学收生的了。”说罢,伸手摸摸那肚腹,觉得左边一块很硬,忙将圆桶等物端整停当。这一来,足见小青的乖巧了。此刻已在辰时过后,天宫里即命文曲星官到此投胎。这一回,痛杀了娘娘,叫声:“青儿不好了嚏,看来这般疼痛,要绝我命了!”小青一面安慰娘娘,一面将他扶起,坐到圆桶之上。娘娘连声“喔暗”又道:“幸亏不曾唤得稳婆到来,且喜仙郎也未进房,此番孩儿落地,免不得要现原形了。”小青道:“这是使不得的。若是被人见了,如何是好?”娘娘没法,只得咬紧牙关,背后小青抱住了腰,叫他忍痛进一口
气,文曲星官方脱离娘胎,生产下来。小青忙把官官接住,取温汤洗了浴,割了脐带,包扎好了,放在床上,然后扶着娘娘安睡,不必细叙。
却说许仙仍在店中呆坐,神魂不定,一心挂着房中生产,此时不知怎样了。忽见许多邻人,拥进店来,叫声:“许大爷,你府上发了火,在那西首楼上起的,你快些先进去看看,我们大家好帮你救火呀!”许仙吃惊道:“有这等事么?待我去看来!”三脚四步,赶到里边。暗想:此时生产不知怎样,难道又失了火不成?奔至内堂,却又
不敢上楼,就在楼下叫声:“小青,你们怎么这等不小心失了火呀?”小青回说没有。许仙又道:“没有么?娘娘呢?”小青道:“娘娘已生了一位官官,现在床上睡了。”许仙大喜道:“原来生了一个儿子!这也谢天谢地!”嘴里说着,急移步回到店堂,向众邻人说道:“得罪各位,内房并不曾失火,只有我家贱内生了一个小儿。”众人道:“原来如此,红光闪闪,并不是火,却是尊夫人产下令郎,可喜之至!我等改日当来奉贺!”许仙道:“这是不敢当的?”众人一齐散出。街坊上纷纷议论,诧为奇事,毋庸细表。
再说许仙此刻愁肠顿释,喜气洋洋,兴匆匆上楼进房,含笑叫着“娘娘”道:“娘子,方才实是我得罪了!”娘娘佯作不解,便问有何得罪?
要知许仙怎样说法,以后还有何事发生,致使夫妻惨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