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喧闹犹如雷霆。
火鸟旗帜随风飘来,长子的轮椅嵌在铁车上,在队长梓鸣的护送下缓缓行驶到城门,留下了半掌深的车辙。
铁车上的长子护卫队队长白洋乃是墨成之子,已子承父业。
时间乱序中,犹留意识到:我真的错过了许多人的成长史,也包括自己的。
稍微恢复血色的地隰依旧赖在在轮椅中,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大哥身上有他的生息,只要稍微一感觉,便可知道双腿的恢复情况。但此时,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感觉表现出来。
原本他打算将所有事情处理干净后,再竭尽全力说服惩戒院、螽斯门、吕家谷、田家遵从继承法,依照合法程序,在诸神的见证下,拥护大哥以长子的身份坐上青铜宝座,让博赫家族的一切回到正常秩序中。
或许,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所有人。
此次归城,他发觉自己不仅仅只是错失他人的成长史而已,很可能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从未真正了解过七子七族的世界。
紧接在后的是吕家谷的马车,帘子被掀开,家奴把吕长老从马车里抱出来,就像抱着一尊石像。
地隰和吕长老同时出现在此,绝对不是为了来看私生子更名。
这绝不是巧合!他抬眼望去,吕长老冷漠如玄冰的眼神,已验证了他刚刚的念头。
“异祖?”蓝天也瞧出了诡异的气氛。“来者不善。”
“无妨。”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临,只是比想象中更早更直接。
“四弟,巫医族已经受到惩罚了,留下他们性命吧。”地隰双手环胸,藏在袍子内。
“大哥,时至今日,巫医还是非杀我不可!”这是个事实,其实他无需说出口。
巫医对私生子的执着,在场的每个人都应该一清二楚,并在十字街上留下了几十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这让他怀疑以往听过的每个故事的真实性。
故事就是故事,只是听故事的人入了迷。
“大半生息都被反噬,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犹留公子何必赶尽杀绝呢?”吕长老的脑袋顶在家奴的下巴下。
“赶尽杀绝?”他仰天大笑道,待胸口下的苦涩随笑声远逝时,双臂将袍子往后一振,忍不住称赞道,“吕长老真是野林最幽默的人。”
地隰在轮椅上刻意模仿着昔日的残废相,眼神先落在膝盖上,又飞向了他,或许是在担心他是否会拆穿吧。
他回望地隰,如果长子能读懂眼神:“大哥,如果要演戏,你应告诉我一声,犹留能配合。”
但这句话,没有声音。
风贼子揪住睫毛,迫使他不得不闭上了双眼。
“更名布告刚贴不久,大哥依旧喊你四弟,不算过分吧?”地隰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
“无论犹留是谁,只要三位兄长还愿意认下这个弟弟,自然不算过分。”只能随机应变了,无论今日发生什么事,他都必须坦然以对。“犹留脱掉的是姓氏,不是昔日的兄弟情分。”
“四弟重情义,很是难得。”地隰将衣领拢紧,朝巫医族望去,“他们的性命就捏在四弟的指间,大哥必须让他们活着,巫医族必须一如既往守护博赫。博赫在,巫医族在。四弟可明白?”
蓝天上前,摇摇头,轻喊了一声:“异祖,不可!”
“何人?”地隰的脸就像暴风骤雨的天穹。
蓝天伫立在他身侧,面盘如冰雕平静。
“异族族长。”他只好介绍。
“四弟,你可记得脚下之地乃是博赫领地?”地隰没有正眼瞧过蓝天一眼。
这双才是博赫长子的眼睛,如钢剑一般坚硬且锋利。地隰的身体应已无大碍,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奔跑。
运息而去,再三确认,大哥体内的生息已将受损的皮囊修复完毕。犹留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完成昔日的一个愿望。
“大哥,他是我的朋友。”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详细介绍蓝天,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你带人来阴城做客,大哥自然不会过问,毕竟你也曾经是博赫四公子,也将永远拥有这个权利。”地隰再次望向巫医族,“巫医也是我的朋友,四弟可放过他们?”
“博赫巫医一族的生死存亡,只在犹留公子的一念之间。”吕长老的声音从胸膛的高度发出。
“大哥,师父?”原来这才是吕长老不愿意和他同行的原因。“此阵是巫医布设,并非犹留炼就。”
“可犹留公子安然无恙。”吕长老仿佛失去了记忆。“若公子愿意放过他们,博赫上下感激不尽。”
师父只是他一人的师父,而吕长老是博赫家族的长老,永远站在继承人的身侧。也许已经精确计算到了今日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吕长老给了他三日师徒缘分。
是啊,他体内流淌的是生息,而非博赫的热血。
“他们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宽恕他们吧。”地隰催促。
长子的神情竟失去了镇定,大概是真的担心巫医族吧。
“大哥,我......”他有苦难言。
昔日,巫医要火祭私生子时,除了云溪,没有其他人赶到祭祀之地为他求情。
刚刚,他以一半息力造就护体息盾,强行破阵时,损失了大半。若是此时再以息力救出巫医族一众人等,那这好不容易吞噬而来的息力,只怕是所剩无几了。
虽不致死,但没有了己身的生息护生机,体内的力量必将趁机霸占这副皮囊,将他全面压制并囚禁。生机一旦消亡,生息就没有了根,而他不再有任何醒来的机会,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那时,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了。
“还叫我大哥!”地隰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那就是还认我在这个大哥。”
无论是地隰还是吕长老,赶到城门下,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出手从阵中救出巫医族。巫医族对于博赫家族的意义非凡,不是一个私生子可相提并论的。
昔日誓言还在耳畔回荡,“我要帮助长子成为族长。”这是他虔诚的愿望,初心不改。“无论我是谁,都是野林之民。”
“犹留公子!”吕长老的鼻头上也滚下汗珠子。
“四弟,你我虽为异姓兄弟,但博赫三子一直视你为亲弟弟,你能原谅先前大哥犯下的所有错,包括出卖你。那你可否给巫医族一个机会。”地隰的双手紧握轮椅,青筋直暴。“从今往后,他们若是再犯,博赫家族不会有人再开口求情。”
“大哥,他们是受到阵法反噬,并非我要取他们性命。”他道出真相。
阵法入地深邃,强行被破时,触发了此阵的防护,便吞噬布阵之人的生息,借此保住阵根。
巫医和此阵法之间做了什么交易?他根本不关心,也没有兴趣。但今日害他陷入两难境地之人,正是巫医。
“四弟有奇遇,能破阵而出,且能毫发无伤,必然有法子可救出他们性命。”地隰终于下车,白洋推动轮椅靠了过来。“七子七族,皆有巫医族,博赫若是失去巫医一族,便失去了七子七族之名。四弟若是执意要报仇,那由我来替他们一死。”
“若是不够,老朽也愿意。”吕长老说。
“还有我。”侍卫白洋说。
“算我一个。”吕长老的家奴跟随。
环顾一圈,一张脸比另一张脸更坚定,为了巫医族,他们竟然都愿意去死。犹留浑身冷颤,万万没想到,他还是站在了长子的对面。
为了救非烧死自己不可的巫医族,而释息救人,他不是佛,做不到宽恕,起码此时此刻,在这一瞬间无法立即扭转心情。
“大哥?”但地隰的眼神,让他无法说不。
“异祖,不可!”蓝天扶住并唤醒他。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地隰瞪了蓝天一眼,“他是我的四弟,曾经是博赫努一第四子博赫犹留,犹留二字乃是特纳夫人所取。四弟,你可忘了?”
“大哥,犹留没有忘记。”霎那,他彻底明白了。“博赫当年给予犹留容身之所,此生必然铭感于心,直至这副皮囊破败为止。”
“你能救他们?”地隰问。
“能。”他回答。
不就是一半息力而已,不过就是重新来过而已。私生子的日子,他都能熬过来,何况只是重新休养生息,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果然,这天下就没有白吃的一日三餐!
吕长老始终没有露出师父的眼神,再看一眼他这个徒弟,或许师徒缘分已在今日清晨彻底结束。
灵若不知何时也站在吕长老背后,博赫家族能来的都来了。
看来,地隰不仅仅是为了长子的身份而来,也是受博赫努一的命令而来。
“四哥,”灵若观察了一会巫医族,催促道,“四哥,快息阵吧,巫医族快要被吸干了。”
他望向了蓝天及长老,挤出了一抹苦笑。
蓝天摇头,长老们也摇头。
原来,解决问题时,私生子永远是最低的成本。私生子而已,谁会在乎他释息后,是否有生命之虞呢?
“阴城保留着巫医族最古老的阵法,一直藏于寂静之中,从未开启,直至今日才......”地隰说这话时就像在赶路。
“大哥,巫医执着,非烧死我不可!”他打断了地隰,结果既定,其他不重要了。
“巫医企图用四弟,恢复博赫家巫医族的往日辉煌,才违背巫医族祖训,开启古阵法。”地隰坚持解释。“你要怪就怪博赫三子吧。”
“这是巫医族的阵法?”他相信地隰,但从力量判断,这根本不可能是巫医能开启的阵法。
“是。”地隰的眼神发虚。
“好!既然如此,我便救他们。犹留感谢博赫努一救命之恩,感谢三位兄长的照顾。”他把眼泪逼回去,转身以心声告知蓝天及四位长老。“等我释息之后,不要让除你们之外的人看见我虚弱如布袋。想我好歹是堂堂异祖,不可让人看异族的笑话。”
蓝天点点头,身后的四位长老已严阵以待,五双眼睛里除了忠诚,再无一丝杂质。
眺望城堡后,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熟悉的阴寒,已接受现实。
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在天地之间,他竟然只有那家伙挑选的忠诚之士可信了。
摊开双掌,犹留调动剩下的生息,化成两股,从掌心释出。
生息出掌后,一股注入此阵根下,一股回馈给了巫医族众人。
释息完毕,蓝天托住了他的左掌,竟然以修为之力灌入他的皮囊中。
“本就是异祖给的。”蓝天以心声回答。“虽然不及生息之力,却可以暂时护住异祖的面色。”
“大哥,犹留已经尽力了,是生是死,一切都是诸神的旨意。”他的视线短得只能留在眼眶里。“过去,我还清了。”
话刚落,蓝天已启动阵法,五光十色骤然包围了他,脚底犹如坠着两座山峰,拖着他身体往深渊坠落......永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