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位音乐爱好者要查看钢琴界近期的动态的话,《钢琴月》无疑是他的首选,不管是事件的全面度、专业度还是可信度,这都是得到业界认可的最佳刊物。
而《钢琴周》虽是《钢琴月》的子刊,但各个方面的质量都是天差地别,首先因为一个星期的时间短暂,能编写的内容稀缺,购买者便少了很多,而许多编辑为了提高购买量,故意把事件夸张化、引入花边新闻,这也让《钢琴周》的专业度大打折扣。
因此,将这样一位从前的天才放在《钢琴周》的次级版面上,几乎算得上一种沉痛的埋没。
虽然如此,小高却并不觉得气馁,相反,他的心中逐渐涌动起无数激动之情。
“李秋雁,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问你要签名了呢……”
小高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当年李秋雁突然销声匿迹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根本没机会去寻找自己仰慕的演奏者,没想到时过境迁,那位消失已久的钢琴家竟然正巧出现在自己这名实习记者的眼前。
这或许就是命运吧。
此刻,小高下定决心,如果李秋雁真的即将复出的话,自己一定要成为他最好的撰稿人,他再也不想看着自己仰慕的对象被世人逐渐遗忘了。
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相机,看了眼刚才远远地抓拍下的几个画面,暗自鼓起勇气,决定等招生表演结束后一定要去和李秋雁搭个话。
忽然,小高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眼在轻盈的奔跑过后微微摇晃着的琴盒和那亮丽的红色围巾,目光逐渐定格在她俏丽的面容上。
“那个女生……”
小高陷入了沉思,属于记者的敏锐直觉让他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和小提琴相关的女性演奏者的资料,片刻后,他略带疑惑地低语道:
“是她?”
……
……
绚丽的华彩在黑白键上来回舞动,宛如情到浓时的华尔兹,以热烈的节拍踩起了旋律前后的经过音。
在接连上升的琶音中,李秋雁忽然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对自己的严苛教导。
小孩子手臂很短,钢琴的音域却很宽,当他按照父亲所说的将身体的重心随着琴键的流动而转移时,总是感觉无比艰难。
“在练习这个上行音阶时,你要在按满每个键程的同时,做到下一个音永远比上一个音略微响亮一些,音越高,音色就要越清脆明亮。”
“高音都糊成一片了,重来。”
李秋雁听着父亲的教导,咬着牙伸长了手臂,努力把身体的重量传达到最细小的尾指上,奏响了练习谱上的最高音。
“音符之间的递进感不够,重来。”
还没来得及坐稳身体,父亲的督促便如同一根鞭子一样将他的双手重新赶回了琴键之上。
流畅的音阶再度响起,李秋雁的身体在重心的跑动下摇摇欲坠,但父亲却没有丝毫停歇,径直说道:
“弹到后面时值变长了,你以为练习曲都是浪漫主义时期作品吗?重来。”
李秋雁胸口似乎燃起了一把火,他倔强地直起身,像是闷头冲撞一般地,毫无保留地将自身的一切传导给了最遥远的琴键。
完美的音阶!
他下意识地撑住钢琴的末端,转过头去,期望听到父亲对这次演奏的点评,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父亲已经离开了。
李秋雁错愕地旋动身体,想要寻找父亲的踪影,却一个没撑住,摔倒在了地上。
……
砰!
第99小节末尾重新回归的主题动机陡然变得沉重,李秋雁压抑着胸口的火焰,死死地咬住了牙,维持着手中的旋律。
两年前父亲的失踪,任何地方都查不到相关的线索,但李秋雁知道,父亲是主动离开的,他一定是不能忍受像这样无法弹琴的自己,才这样毫无交代地消失在了整个南州。
而李秋雁的手部症状,也正是在那时彻底加深了,原本在医院检查出来的部分感觉障碍,也变为了完全性的感觉缺失。
他并不怪罪他的父亲,至少在他的手部感觉刚开始出问题的时候,父亲也曾东奔西走度过了很长一段艰辛的岁月。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愤怒,而如今度过那些无能为力的时日之后,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那一直萦绕着的痛苦。
忧伤的旋律逐渐急促起来,粘连的分解和弦仿佛在此刻将往日的记忆全都拆碎,那些漫长又沉闷的部分掉入逐渐转进的新声部,于是其中的忧伤便被串联了起来,变得清晰而沉重,像坠落的心弦一般飞快地往下沉降。
“琴声,琴声怎么了?”
“这,这是弹错了吗?琴声的情绪变得奇怪了起来!”
“为什么,感觉突然变得好沉重……”
“喘不过气来了……”
观众们略带惶恐的低语声远远地传来,李秋雁这才忽然惊醒,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片刻,在琴键上打了个滑,由竖直指尖的强烈动势径直滑入了指腹触键的温和细语。
他只是刚刚联想到那些无能为力的时刻,没想到琴声便变得如此汹涌了!
可是《爱的忧伤》,并不是一首如此强烈的曲子啊!那些过于沉重的表达,已经完全超出了琴键和指尖的平衡,这已经不是演奏者和钢琴的共同表达了,而是他单方面的啸叫!
好在发现得及时……李秋雁轻轻地点动着琴谱中的装饰音,刚想回归温柔的诉说,手指捻动了一下,却不由自主地怔了怔神。
指尖的炙热掠夺了他对琴键的感官,似乎在过于猛烈的心潮之下,那些细微的感知又被蒙蔽了起来!
他呼吸一滞,瞬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重新投向自己与琴键相触的地方,在额头不停冒出的汗珠中,他只有将感知发挥到极致,才能体会到一丝琴键的触感。
琴声却依旧不可避免地走向僵硬。
难道……这次的演奏又要以失败告终了吗?
李秋雁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他此刻为了重拾触键的感觉,已经将手中的动作放到了身体所能控制的最轻柔的状态,可手指却依旧像是蒙上了一层纱一样,迫使他不得不一点一点地加重按键……
琴键,不应该是这样演奏的啊!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身体在紧张中变得闷热,忽然他想起昨夜与胡新亭相处时的闲适心情,和最后认定手部感觉的恢复与她相关的猜测。
李秋雁不禁生起一丝惘然而无稽的幻想。
如果她此刻能在自己面前的话,兴许就……
啪!
突然,琴盒落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秋雁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地从自己身边掠过,随即停在了三角钢琴的面前。
和他一样戴着红色围巾的胡新亭转过身,她长长的头发在风中摇曳着,视线穿过掀起的琴盖,带着盈盈的笑意向他眨了眨眼。
没等李秋雁回应,她便轻轻后退半步,单脚踮起,像一位迟到了半场的演奏者一样,向李秋雁和观众各行了个礼,随即提起小提琴夹在下颌之间,闭上了双眼。
『请原谅我擅自加入与你的合奏吧,秋雁。』
少女微红的脸蛋跟着逐渐退居后方的钢琴声的节拍一起轻轻点动着,在又一个乐句到来之际,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将琴弓架在了弦上。
『因为,你就是我尚且短暂的生命中,那最明亮的《忧伤》啊!』
在少女轻盈跃动起来的纤长手指之下,合奏声如愿响起。